退朝的鐘磬余音還在紫禁城的殿宇間悠悠回蕩,如同未散的云煙,朱由檢已步履沉緩地回到了乾清宮東暖閣。卸下頭頂沉重的帝冕,褪去繁復悶熱的朝服,換上一身輕便的素色常服,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胸腔里積壓的濁氣緩緩散去,可眉宇間的沉凝卻并未消減分毫。與東林黨那場朝堂交鋒,看似盡在掌控,實則耗費的心神遠勝于連日奔波的疲憊;唇槍舌劍間既要穩住陣腳,又要布下后手,如今雖暫占上風,可內廷的爛攤子才是真正的硬骨頭。他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案上攤開的內廷職官名錄,眼神銳利如鋒,心中清楚,若沒有一個絕對可靠的執行者,他所有的謀劃都只能是紙上談兵。
就在這時,王承恩輕手輕腳地掀簾而入,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皇帝,臉上卻藏著一絲按捺不住的喜色,湊到朱由檢耳邊,壓低聲音道:“皇爺,大喜!曹化淳公公在宮外候著了,說是接了密旨星夜趕來,此刻正求著覲見呢!”
朱由檢聞,眼中驟然爆出一團灼人的精光,方才還縈繞在眉宇間的疲憊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急切、期待與振奮的神情。他猛地直起身,連聲道:“快宣!不,不行;引他直接到朕的書房來,不得有誤!”聲音里的急切顯而易見,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片刻后,書房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一道風塵仆仆的身影快步走入。來人正是曹化淳,他身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尋常宦官服飾,衣袍下擺沾著一路奔波的塵土,鬢角還掛著未干的汗漬,面容清癯卻精神矍鑠,眼神內斂而沉穩,透著歷經風霜后的篤定。他剛一踏入書房,目光觸及御座后的朱由檢,便毫不猶豫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動作干脆利落,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卻異常堅定有力:“奴婢曹化淳,奉陛下密旨星夜回京,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沒有立刻讓他起身,而是快步從書案后繞出,親自上前兩步,雙手穩穩地虛扶著他的胳膊,語氣里滿是真切的關懷:“快起來,快起來!曹伴伴,一路辛苦你了!這一路從南京到北京,日夜兼程,定是沒好好歇息吧?”這聲“曹伴伴”,喚得自然而親切,沒有半分帝王的架子,反倒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曹化淳的身體微微一顫,顯然沒料到皇帝會如此禮遇,眼中閃過一絲動容,他順勢起身,卻依舊躬著身子,腰桿彎得極低,恭敬回道:“為陛下效力,乃是奴婢的本分,哪怕是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何談辛苦二字。”
朱由檢細細打量著他,目光從他沾著塵土的衣袍掃到他略顯憔悴卻依舊清明的眼眸,記憶中原主對曹化淳的印象與眼前這人漸漸重合——謹慎、沉穩、心思縝密,更重要的是,他對皇家忠心耿耿,尤其是對自己信王一脈,更是始終如一的赤誠。天啟年間,正是因為他不愿依附魏忠賢的閹黨勢力,才被羅織罪名排擠出京,如今正是召回他、委以重任的最佳時機。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朱由檢連連重復著,語氣中充滿了難以喻的感慨,“信王府一別,已是三年有余,朕……我時常念及伴伴的穩妥可靠。如今這宮里頭,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魏忠賢雖已失權,可他的舊部仍盤根錯節,朕身邊,缺的就是伴伴這樣知根知底、又能為朕分憂解難的可靠之人。”
這番話語里的信任與倚重,幾乎毫不掩飾,如同暖流一般淌過曹化淳的心底。他心中激蕩難平,再次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奴婢愚鈍,無甚過人之才,唯有一顆赤誠忠心可獻于陛下。但有所命,奴婢必竭盡駑鈍,赴湯蹈火,以報陛下的知遇之恩與信重之情!”
“朕信你。”朱由檢鄭重地點點頭,抬手示意他坐到一旁的錦凳上說話;這對于宦官而,已是極為難得的殊榮。他自己也回到書案后坐下,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不再繞圈子,直接切入正題:“曹伴伴,朕這次急召你回京,是要將一副千斤重擔交給你,旁人擔不起,也信不過。”
曹化淳立刻挺直了背脊,坐姿端正,凝神靜聽,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生怕錯過皇帝的任何一句話。
“魏忠賢的事,你在路上想必也聽說了。”朱由檢語氣平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司禮監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的位置,朕已經讓他徹底交了出來,如今這兩個至關重要的位置,朕決意讓你來接任。”
盡管來京的路上,曹化淳也曾暗自揣測過皇帝召自己回京的用意,甚至隱約有過一絲預感,但親耳聽到皇帝將這內廷最具權柄的兩個職位同時交到自己手中,他還是感到一陣心悸,肩頭仿佛瞬間壓上了千鈞重擔。他立刻起身離座,再次跪伏于地,聲音帶著幾分激動與惶恐:“陛下如此信重,奴婢感激涕零!只是……奴婢離京已有三年,內廷局勢早已物是人非,恐力有未逮,辜負了陛下的圣恩與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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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說話。”朱由檢擺了擺手,語氣堅定,“能力可以慢慢歷練,朕看中的,是你的忠心耿耿,是你對大局的把握,更是你不與閹黨同流合污的氣節。你當年離京,是為避禍,而非無能,這一點,朕心里清清楚楚。”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曹化淳,問道:“此次回京,你帶了多少可靠的人手?宮里頭行事,孤身一人寸步難行,沒有自己的班底,很難站穩腳跟。”
曹化淳心中一定,知道皇帝早已考慮周全,連忙回道:“回陛下,奴婢深知宮中局勢復雜,無人相助寸步難行。此次接旨回京,奴婢已將平日里親自教導、忠心耿耿的二十三個徒弟盡數帶來。他們之中,有的擅長文書抄寫、辨識筆跡,有的熟悉雜役流程、知曉內廷規矩,還有的曾在各監局當差,懂些賬務核算與差事調度,身手或許算不上出眾,但勝在個個忠心可靠、辦事穩妥,絕無半分二心。”
“二十三人……不錯,是個好的開始。”朱由檢沉吟片刻,緩緩道,“但你要接手的司禮監和東廠,盤根錯節,勢力復雜,里面大多是魏忠賢和王體乾的舊人,根基深厚,僅憑這二十三人,還遠遠不夠。你初入其中,切不可操之過急,需步步為營,暗中布局。”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密謀的意味,語氣也愈發凝重:“有兩個人,你要特別注意,眼下卻不能立刻動他們,需暗中觀察,收集證據。”
曹化淳精神一振,知道皇帝要交付核心機宜,連忙屏息凝神,恭敬道:“請陛下明示,奴婢定當牢記在心。”
“第一個,是李永楨。”朱由檢眼中寒光一閃,語氣里滿是厭惡,“此人目前就在司禮監任職,專司替魏忠賢更改內閣票擬,是魏閹控制中樞政務的關鍵一環,手上沾染了不少忠良的鮮血。他的位置極為敏感,背后牽連甚廣,朝中不少依附魏閹的官員都與他有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