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燭火通明,將三人的身影長長投映在錦繡地毯之上。李邦華與張維賢領受清查名冊、追餉整軍的旨意后,并未立即告退。既然最敏感的話題已然說開,君臣之間的信任初步建立,更深層次、更為棘手的難題便隨之浮出水面,亟待理清。空氣仿佛凝滯,只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
李邦華沉吟良久,眉宇間凝聚著思索與決斷。他再次向御座上的年輕皇帝躬身,聲音清晰而沉穩,提出了下一個無法回避的關鍵議題:
“陛下,名冊核實之后,空額虛冒之弊得以廓清,然則,營中尚存另一棘手頑疾,便是那些實有員額,卻已年老體衰、不堪戰陣之輩。此輩兵卒,雖名列冊籍,占著員額,然筋骨已衰,氣力不濟,平日操練尚難完成,更遑論臨陣殺敵,效命疆場。留之于營中,非但空耗朝廷糧餉,亦使軍營暮氣沉沉,士氣低迷,且占據員額,使得精壯之士不得補入。臣反復思量,以為欲強軍伍,裁撤此等老弱,勢在必行,刻不容緩。”
此一出,侍坐在旁的英國公張維賢,花白的眉毛立刻緊緊擰成了一個結。他執掌京營多年,甚至其父祖輩皆與京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深知此事牽動之廣,影響之深,遠非清查空額可比。那些老弱兵卒,并非憑空而來,他們背后是成千上萬個軍戶家庭,盤根錯節的關系網絡,以及可能一觸即發的怨憤。他深吸一口氣,接口道,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與沉重:
“李侍郎所,確是實情,老夫亦深知營中此類情況甚多。然則,陛下,李侍郎,需知這些老弱,并非皆是怠惰無用之人。他們多是早年便服役于營中,其中不乏曾效力九邊、在薊遼、宣大等險隘之地與韃虜廝殺過的老卒,身上或許還帶著當年的傷疤;亦有世代隸于軍戶,父死子繼,一生榮辱盡系于行伍,除此之外別無謀生之技。他們于國,未必無功。若只因年老體衰,便驟然裁撤,不予絲毫生計活路,恐……恐生怨望,一旦有人煽風點火,激起營嘯甚至更大變故,則京師震動,后果不堪設想啊!”這是他作為勛貴領袖和既得利益集團一份子最現實、也最核心的擔憂——穩定,在任何時候都壓倒一切。
朱由檢安靜地聽著,面色沉靜如水,對張維賢的擔憂毫不意外。他早已思慮及此,甚至在深夜獨處時,反復推演過各種可能。此刻,他心中已有一套相對成熟的方案,便從容開口道,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二位愛卿所慮,皆在情理之中,朕亦反復思量。老國公憂心穩定,乃老成謀國之;李卿力主裁撤,是為強軍根本。然,裁撤絕非簡單驅趕,使之流離失所,釀成禍端。安置,方為上策,亦是體現朝廷仁德、化解阻力之關鍵。朕并非不念舊情、苛待士卒之君。”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掃過兩位臣子,開始具體闡述他深思熟慮后的方案,條理清晰,思慮周詳:
“首先,需明確,何謂‘老弱’?必須有清晰、公允之標準,方可服眾,亦可杜絕軍官上下其手。朕意,凡年五十以上者,自動列入裁撤考量;或身有殘疾、痼疾,經太醫局選派可靠醫官逐一查驗,出具文書,確認確實無法勝任軍事操演、行軍作戰者,無論年紀,均在裁撤之列。此標準,需明文昭告各營,人人皆知。”
“至于安置之道,”朱由檢略一停頓,指尖在御案上輕輕劃過,仿佛在勾勒政策的輪廓,“朕有三策:
“第一,發放安家銀。此乃根本。按其服役年限,分等發放。例如,服役十年以下者,給銀若干;十年至二十年者,倍增;二十年以上,乃至有軍功記錄者,再加優撫。務令其攜銀歸鄉,有資可購田畝,躬耕自食;或做小本經營,維系生計。朕知國庫空虛,故此項銀兩,正可從后續追回之贓餉、罰銀中,劃定比例,優先支取!取之于蠹蟲,用之于安置,名正順,亦減朝廷當即之壓力。”
“第二,妥善分流,給予活路。并非一裁了之。對于身體尚可,并未完全喪失勞力者,可由兵部行文,協調順天府及直隸各地官府,優先安置于各處驛站充任驛卒、馬夫,或于官倉、漕運碼頭充任看守、搬運雜役。此等職役,雖地位不高,然仍有定額口糧可領,足以糊口。此外,”他特別強調,“若此等老卒家中,有子侄輩已成年,且體魄強健、符合入伍標準者,可允許其頂替父兄名額入伍!如此,其一脈香火得以在軍中延續,免其絕戶之憂,于朝廷而,亦得了新的壯丁兵源,豈非兩全之策?”
“第三,嚴明紀律,公正執行。裁撤過程,必須透明公正。由李卿你選派兵部清吏司干員,與老國公派遣之中軍都督府可靠屬官,共同組成核查監督小組,分赴各營,實地查驗,共同裁定。務必杜絕營中軍官借此機會,勒索欲留者之錢財,或排擠異己、公報私仇,而保留自家親信、體壯之仆役頂替名號。務必要使離去者,雖有不舍,卻能安心,感念朝廷給予活路;使留營者,目睹朝廷法度嚴明,心服口服,不敢再生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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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套組合拳下來,既考慮了被裁撤者的現實生計,給予了真金白銀的補償和后續的工作機會,又兼顧了傳統的人情和潛在的兵源補充,更重要的是,通過相對公平的程序和頂替制度,將可能引發的社會動蕩與軍營嘩變的風險,降到了盡可能低的程度。這已不是在簡單地處理冗員,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社會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