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喧囂過后,乾清宮西暖閣成了朱由檢臨時的辦公與召見臣工之所。此處比皇極殿狹小,陳設也相對簡樸,紫檀木書案、幾把楠木交椅、以及靠墻擺放的博古架構成了主要空間,但勝在僻靜安全——至少,暫時不用對著那幫心思各異、演技精湛的文武百官強裝高深。
“陛下,內閣四位大人已在殿外候著了。”王承恩輕步上前,低聲稟報。
朱由檢放下手中那本剛翻了幾頁的《萬歷會計錄》——這玩意兒比現代企業的合并報表還要復雜晦澀——整了整身上那件還算輕便的常服袍。他知道,這場“新任ceo與核心管理團隊”的首次非正式座談會,既是慣例,也是相互試探的關鍵一步,躲不過,也急不得。
“宣他們進來吧。”
很快,四位身著緋色仙鶴補子朝服的老臣魚貫而入,步履沉穩。領頭的是首輔施鳳來,年近花甲,面容清癯,眼神內斂;其后跟著的是身材微胖、面相敦厚的李國;再后是氣質略顯清冷、帶有文人風骨的張瑞圖;最后是神色嚴肅、腰板挺直的吏部尚書李標。四人動作整齊劃一,撩袍跪倒:“臣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諸位先生快快請起,不必多禮。”朱由檢語氣溫和,甚至刻意帶上了一點符合年齡的青澀與尊重,“賜座,看茶。”
內侍搬來錦墩,奉上香茗。幾位閣老顯然沒料到新皇帝在私下場合如此謙和客氣,互相交換了一個謹慎而略帶訝異的眼神,才依序小心坐下,姿態依舊保持著臣子的恭謹。
“朕初登大寶,于朝政經緯、天下利弊所知尚淺,猶如稚子學步。”朱由檢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沫,語氣誠懇,“日后匡扶社稷、佐理陰陽,還需諸位先生不吝賜教,鼎力相助。”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實則如同精密的掃描儀,細致地觀察著每個人的細微表情和肢體語。
首輔施鳳來作為代表,自然率先回話,他微微躬身,聲音平穩:“陛下天資聰穎,仁孝睿智之名早已播于朝野。臣等蒙受國恩,忝居閣僚,必定竭盡駑鈍,同心輔佐陛下,共安社稷,以報先帝托付之重。”話語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充分展現了其以“中和調停”為主的為官之道。
朱由檢心中微哂,這果然是標準的“高管套話”。他決定繞過這些虛詞,從更具體、更貼近民生的話題切入,打破僵局。“施先生是浙江平湖人吧?朕聽聞江南近日雨水頗多,蘇杭一帶的漕運河道可還通暢?市面上的米價近來波動如何?”
施鳳來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皇帝拋開軍國大事先聊起了地方經濟,連忙收斂心神答道:“回陛下,仰賴陛下洪福,江南主要漕路尚算通暢,糧船北運無阻。只是……蘇、松、常、鎮等地,近月米價相較于去歲同期,確有小幅攀升,民間略有議論。”
“哦?依先生看,這米價上漲,根源何在?”朱由檢抿了口茶,看似隨意地追問,像個虛心請教的晚輩。
“這個……根源頗為復雜,”施鳳來措辭謹慎,“或與去歲部分府縣略有歉收有關,加之漕糧定額北運,本地存糧消耗較快,市面流通稍顯不足……或許也有些許商賈囤積之弊。”他將原因歸于天災和商人,避開了可能涉及官紳兼并、稅賦沉重等敏感環節。
朱由檢心里跟明鏡似的,什么“略有歉收”、“稍顯不足”,都是粉飾太平的官樣文章。他記得史料,這幾年江南水患、蝗災時有發生,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底層百姓生活艱辛。但他此刻并不點破,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將目光轉向須發已見花白的李國。“李老先生是北直隸高陽人,熟悉北地情形。朕聽聞京畿及周邊今年春旱頗重,保定、真定幾府的麥收情況究竟如何?百姓日子可還過得去?”
李國性格顯然更樸實些,不像施鳳來那樣圓滑,聞臉上掠過一絲真實的憂慮,嘆了口氣道:“不瞞陛下,北地春旱確實影響不小,保定、真定、河間幾府,若接下來夏糧播種時雨水再不跟上,秋收恐怕……唉,百姓生計艱難,臣每思及此,寢食難安。”他話沒說滿,但那聲嘆息和緊蹙的眉頭,已道出了嚴峻的形勢。
朱由檢適時地露出凝重與同情之色:“民以食為天,糧食問題,確是江山社稷之根本,一刻也輕忽不得。”他頓了頓,看向一直沉默品茶、氣質更像學者的張瑞圖,和面色始終嚴肅的李標。“張先生精于書畫,見識廣博;李先生執掌吏部,熟知天下官員賢愚。在二位看來,拋開那些虛文,眼下朝政諸事,何事最為急迫,最需著力?”
張瑞圖放下茶杯,他聲音清朗,帶著文人特有的節奏感:“陛下垂詢,臣不敢不。臣以為,當務之急,乃是穩定朝局,廓清政治,以安內外臣民之心。譬若作書,必先研墨鋪紙,心靜氣凝,而后方能下筆有神。”他這個比喻頗為文雅,但指向明確——當前朝局被閹黨攪得烏煙瘴氣,必須先整頓吏治,穩定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