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她忘了案卷山堆、忘了宮廷權衡、忘了那些審視她的目光。
有的只是小巷的豆花香、紙傘的補油聲、以及記憶深處最柔軟的那點平靜。
就像江南的雨,潤物細無聲地飄了過來:而她的手里,恰好有一把傘――他給她的傘。
三步并作兩步寄了信,她又深吸了一口氣,讓那一縷思緒緩緩沉入心底。
待回到案前,指尖觸到證詞的那一刻,那根被雨聲軟過的心弦,又被案情輕輕一撥,重新繃緊。
光線落在她側臉上,溫度收盡,她又是那個沉靜、清明、能理亂為整的掛席講主。
――“宮中官婢販人案”。
一個月前,宮城外的北安門日日跪著一家人,稱其女兒青梅入宮半年,本該每月寄回一封平安信,可自入春以來,音信全無,連影子都沒了。
更為離奇的是――
他們的一位遠房親戚在通州某戶富貴人家做工,竟在那家后院瞥見一個與青梅極相似的少女。
可那少女手腕被鐵鏈鎖著,衣裳不是官婢服,而是民間賣身契奴的粗布衣。
親戚當場大驚,卻不敢聲張;隔天再想探查時,那少女已消失不見。
消息一路私下傳到青梅家人耳里,一家人這才日日跪求朝廷徹查。
按例,宮中官婢不得私賣,更不得流入民間;若親戚所見屬實――這就不僅是失蹤,而是販賣宮婢,已觸重律。
然而這個案子能被看見,還是因一件原本無人預料的事。
那日東宮春狩回程,依制當入西華門。
然蕭子行于輿中略抬眼,瞥見北市方向人流格外嘈雜,市中似有擁堵,便對隨行宦官道:“儀仗改道北市,緩行”,意在察訪民情。
未料儀仗方轉入北市口,便被一戶跪地求見的百姓攔住轎輦――那正是青梅的父母。
他們顯然不知攔截太子儀仗,可按“沖突儀仗”“驚駕”論罪當場格殺;卻又什么都知道。
――知道這是死罪。
――知道再跪下去,也等不到半句回應。
――知道自己再不張口,這輩子都見不到女兒了。
于是他們撲倒在地,仿佛下一息便要被刀斧落下,仍用盡最后一口氣嘶喊:“殿下仁德――求您救救我女兒!”
而他們的呼聲,被蕭子行聽見了。
蕭子行下令內廷徹查,內廷不得不查。
可查出的結果更詭――
青梅確實是憑空失蹤了,冊籍在,腰牌在,可偏偏人卻不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看到這里,連沈蕙笙都心生疑竇,更莫說要過東宮那道眼,于是這個案子直接被轉交至講律院,落到了復案格之前。
沈蕙笙看著卷宗,指尖點在冊頁邊上,目光微動。
其實這個案子在內廷初查時,她就聽人提起過,只是那時傳入她耳中的,是京中最不可靠的版本――民間傳說。
餅攤說青梅是被鬼帶走的;成衣坊說宮里暗里有人專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說書人則拍案高喝:“太子震怒而斷,不平則鳴!”
她當時不過一笑置之――以儲君之心性,怕是難有讓他震怒之事。
可如今案卷攤在面前,她才意識到――
民間所有添油加醋的高光故事,并不是因為百姓愛渲染,而是因為――百姓求門無路,訴之無處。
所以哪怕東宮只是恰巧路過,民間也愿意把那一眼,當成天聽,反復傳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