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微晃,馬車在宮門前停下,他卻恍若未覺。
簾縫之中,一束細光斜斜落入,悄然照亮他冷如霜的面龐,也將心底最隱秘的愧意與未竟的執念,投下一道形狀模糊的影。
而彼時,講律院內日光微斜,窗戶紙透亮,映著案卷翻動的影。
沈蕙笙方才簽完“宮中婢案補錄條”第三稿,提筆擱下時不覺松了口氣,伸了個懶腰。
不知不覺又坐了半天,腰酸屁股疼,再不起來動一動,又該去找老中醫扎針了。
她可不想去,那老中醫雖然手藝不錯,但奈何是蕭宴舒介紹的,待會他又該出現在她面前,碎碎念、磨耳根了。
這登徒浪子,認識三年了,還是沒個正形。
說是登徒浪子,可偏偏誰都知他只是玩笑挑逗慣了,真正動心的模樣,卻從未有人見過――至少,大家都是這么說的。
不知怎么的,她忽而想起前幾日那場小講,他又不知道從哪里溜進來講律院,每次都坐在最后排,可偏偏一雙鳳眼瀲滟含笑,像在等她講錯一句,好揪住她,笑她一輩子。
要不是當時在講席上,她真想給他和筆硯一并端了。
偏此人身份尊貴,話也圓得滴水不漏,旁人聽來盡是贊譽,她自己倒顯得像個動輒翻臉的小氣鬼。
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曾真厭他。
三年下來,他總是這么出其不意地闖入她生活,又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像風,捉不住,卻總在你未防備時撩亂衣角。
她的嘴角輕輕勾了勾,站到窗邊透透氣,眼角余光卻又瞥見案頭那堆還未處理的講卷,那剛松下來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她終究還是甩手甩胳膊,乖乖坐了回去。
不過,那點煩躁的心情,在看到案上那疊雪白的新紙時,悄悄散了。
她曾無意于信中提過,講律院的墨紙粗重,寫久了傷手;半月后,她便收到了數匣江南貢紙。
是澄心堂紙,一摸上去便如觸月敲冰,細膩柔潤,提筆時那點酸脹與疲憊,竟真少了幾分,也不曉得是否心理作用。
總之,簡知衡這三年從未來過,可他寄來的東西,從來都合手。
比如那方凈白素帕,看起來平平無奇,可夏天講堂悶熱,她用起來柔軟透氣,一洗不皺,后來才知那是蘇地貢帕,已絕織三年。
又比如那盒茶,京城干燥,講案多了,她常常咽疼咳嗽,每每飲下那茶,不濃不苦,入口一縷甘香,心神都緩了幾分,講席們見到只說“沈講官喝的茶真講究”,她卻至今不知道那茶是何品類,因他從來也未曾說過。
不過,她不知道似乎也無妨,因為每次將用盡,他新寄來的,便又悄悄到了。
想到此,沈蕙笙唇角的笑意漫開了些,心口像被什么軟軟一碰,泛起一點細碎的甜。
只是,她那年在市集上挑了許久才買下的那方硯石,至今還穩穩當當地擱在案角,包都沒拆。
她原想著一有閑便親自帶去江南,親手交給他,也曾幾次提筆寫信想告訴他,卻又落了空。
她不是沒想過寄,只是想著想著,又覺得不甘心――既然是她挑的,總想自己交到他手里。
可那趟回江南的路,她三年都沒走成,一開始是事務纏身,抽不出身;后來卻是心頭一沉,竟不知自己還敢不敢見他。
怕見了,就不愿再跋山涉水啟程離開,更怕見了,他仍如往昔,而她已非昔人。
她正望得出神,思緒緩緩繞了幾圈,門外卻忽然響起敲門聲。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