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蕙笙挺直背脊,應聲前行,筆直地向著那座孤島走去。
蕭子行正端坐案后,神情未變,目光亦未動,只輕輕拈起一本卷宗,像是未察覺眾目之落,可卻又正好在她入堂那刻,翻到了第一頁。
沈蕙笙站定,微微抬眸,在那一瞬,正對上了蕭子行垂落的目光。
半息之后,蕭子行啟唇:“是案久議未決,今日,請沈講席啟講。”
沈蕙笙略一頷首,像在對蕭子行,也像在對自己說――我準備好了。
須臾,她翻開一本自己帶來的舊卷,揚聲道:“啟講之前,臣――愿先引一樁舊案。”
她的話音方落,幾案后便有老臣眉心微動,像是沒料到她一上來便點了這等敏感話頭;堂中的記注官執筆微頓,也不知是否應該落筆,墨點在紙上微微暈開,仿佛空氣也隨之一緊。
其實,話雖說出口,可就連她自己,也拿不準東宮的態度。
這樣人證俱在的案子,東宮欽點她來講,無論怎么講,都定免不了得罪權臣;可若回避,又與她心中的律理相悖。
所以她三思之下,最終決定另辟蹊徑――借一樁相似的前朝舊案,避名而講。這樣便既可以講清原由,又無需斷明主責。
只是,這講法雖巧,她也是出于自保,卻也難掩幾分投機的意味。
于是她頓了頓,悄悄看向了斜角。
卻見蕭子行并未抬頭,只是指腹輕覆紙頁,又將卷宗翻過了一頁,他的眼眸微垂,長睫恰好掩住了眼底那一點點、一閃而過的、近乎笑意的眸光。
那笑意未落至唇,便已收斂在指尖紙頁之間,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蕙笙一瞬竟不知是否看錯了――可那一眼,像落水的星光,雖短促,卻在水底緩緩搖曳,微光不熄。
他――是笑了嗎?
是在笑她嗎?笑她耍那點自以為聰明的巧勁;還是笑她明知無退路,還要垂死掙扎?
可無論是哪一種,蕭子行都未開口阻止,他的不動聲色,便等同于是一種默認。
那記注官見狀,筆尖終于落下,大家復又長舒了一口氣,馬上又齊齊正襟,等著看她究竟要怎么開口。
沈蕙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此案名為‘偽籍案’,載于講律院所藏《舊事疑錄》,彼時有一學子以府城第八書院應屆生員身份報名赴試,鄉試、會試、殿試三榜連捷,皆中一甲。”
“然,報榜之后,諸鄉舉子嘩然,質疑其出身可疑。”她掃過眾人道:“因風聲過盛,禮部致函其原籍州縣與就讀書院,欲調冊核查。”
她又翻開案卷下一頁,道:“據舊案所載,此人原籍晉州,從未在該書院受教,亦無學籍記錄。然后續查驗中發現,其雖無明冊在籍,卻常年出入第八書院,且所持引薦之文,印鑒屬實,字跡亦確系書院掌籍之手。”
她一頓,語聲轉緩:“案中另記,此人曾以‘籌辦書舍修繕’為由,向書院捐資千金。其父雖早亡,卻為某權臣舊識;而主考官中,亦有一人與其家書往來頻密。”
堂內忽然有人低咳起來,她稍作停頓,續道:“然而,此人所持文書手續完備,保薦蓋章皆有存底。禮部查其流程,無違章;吏部調其卷宗,無失檔;御史臺三度復核,皆稱‘疑點雖存,然人證不足,物證不明’。”
“于是此案,便以‘程序合規、證據不足’收結。”她唇邊輕輕一挑:“此人最終順利入仕,光風霽月,光耀門楣。”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