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京城的這段日子里,她認識了太多人,可又像是誰也不認識。
這里沒有自卑寡的梁仲山,也沒有囂張跋扈的宋涵潤;這里的人,一個比一個辭得體,舉止周全。
這里的人,沒有直白嘲諷,也沒有當面譏笑,更不會說“女子不配學律”、“寒門怎堪入仕”;可律卷的分配、講義的流轉,總是兜兜轉轉,最后才落到她的手。
京城……
晨鐘自宮城深處傳來,聲聲厚重,穿透天際,沈蕙笙合上書卷,抬眼望向那被霧氣籠罩的宮闕。
江南的晨,是雁聲與潮聲;京城的晨,卻是鐘聲與威聲。
她輕輕將書卷壓在一張信紙上,那信紙字跡清秀,筆墨微陳,顯然是落筆有段時間。
她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未起波瀾,旋即起身,往講堂的方向走去。
講堂內已坐了不少弟子,聲音低沉而克制,沈蕙笙步入其中,腳步極輕,卻依舊引來零星轉瞬即逝的目光。
她落座后,一名此前從未見過的年長講席官徐徐而來,鬢發斑白,神情端肅,那玉制律佩在衣襟間搖曳,昭示著他不低的地位。
“諸位。”他并未自我介紹,只抬手示意吏員搬來一摞厚厚的卷宗置于案幾,厚重得幾乎壓得案幾作響。
他負手道:“自太子監國以來,講律院奉旨代為察閱諸多疑難案件。尤其凡涉‘宮中人命’者,皆須入院復講。”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如今院內案牘如山,爾等雖是新入的見習講事,但既要學習律理,也得分擔此責。講律院無暇養閑人,能者上,不能者,自己知趣。”
說罷,他朝吏員看了一眼,吏員便開始將卷宗分派下去。
堂內眾弟子屏息靜坐,面色微變,皆是未曾料到會這么快就要直面案子。
沈蕙笙不動聲色抬頭望去,見兩位吏員自前向后傳遞卷宗。有人接過后立刻翻閱,眉宇間閃過凝重;也有人只是按在封皮上,像是壓住心頭的惶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件輕省差事。
沈蕙笙雖和其他弟子一樣,都是見習講事,可她早在江南講律院時便已獨自審案講理;在現代時更是刑律出身,對于命案卷宗早已司空見慣;此刻自是要鎮定許多。
可即便如此,她仍難掩心底的一絲震動――
這偌大的皇城之中,究竟積壓了多少冤假錯案,方能讓案卷堆疊如山,以至于連原該只抄錄、旁聽的新入講事,也不得不被推上案前。
而那位新執監國的太子,如此大肆翻查舊案,真的只是為了肅清舊弊,伸張公義嗎?
若不是,那便是――借亡者白骨,來鋪設前路;以亡者之血,清洗異己。
沈蕙笙心中一凜,她忽而想起扶桐漫天的白幡。
會不會,她沈家滿門的亡者,也是政斗的犧牲品?
是不是,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從不在戰場,而在廟堂?
那么,她學律,究竟是為了什么?
但這個念頭只在她心底一閃,下一瞬,一宗案卷便已落在她的案前。
紙頁因冬日潮氣而微微卷起,墨跡散漫,僅有三行,一眼便可全覽。
“自盡。”
兩個字像冰凌一般刺進她眼底,透出森森寒意。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