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制度環境的障礙——如何建立鼓勵創新、寬容失敗、保護擔當的體制機制。
而干部們的應對思路呈現出三個特點:一是底線思維(有所為有所不為);二是系統思維(注重制度建設和機制創新);三是過程思維(重視程序正義和民主參與)。
關鍵問題在于:這些良好的認知和意愿,能否在復雜的現實政治生態中轉化為持久的實踐?個人覺悟如何與制度創新形成良性互動?”
寫完這些,她抬起頭:“今天我們看到的是‘準備出發’的狀態。但真正的考驗在路上。我們可能需要做一些追蹤研究,看看這些干部上任一年后、三年后,是否還能保持今天的初心和銳氣。”
“這是個好主意。”王工點頭,“縱向追蹤比橫向對比更有說服力。”
老方導演忽然說:“我在想,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聽聽普通公務員的聲音?那些不在領導崗位,但卻是政策最終執行者的科員、辦事員。他們眼中的‘艱巨任務’是什么?他們如何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選擇?”
趙曉穎眼睛一亮:“沒錯。政策的善意,往往在執行環節被扭曲或消解。如果我們只關注決策者和受益者,而忽略了執行者這個關鍵環節,畫面就不完整。明天,我們去政務服務大廳。”
第二天上午,清州市政務服務中心。
這個占地近萬平方米的大廳,集中了四十多個部門的辦事窗口,每天接待群眾上萬人次。團隊沒有驚動管理層,而是以普通辦事群眾和觀察者的身份進入。
在二樓的“一網通辦”自助服務區,趙曉穎遇到了正在指導群眾操作的引導員小陳。小陳二十六歲,在這里工作三年了。
“你覺得這份工作最難的是什么?”趙曉穎問。
小陳擦了擦額頭的汗:“最難的不是技術問題——系統操作可以學;也不是群眾態度——大多數人都是講道理的。最難的是當群眾的合理需求,遇到部門的死板規定時,那種無力感。”
她舉例說:“上周有位大爺來辦房產繼承,需要他九十多歲臥床不起的母親到場簽字。我們系統規定必須本人到場或公證委托。大爺急得直掉眼淚,說老母親根本出不了門,公證處上門服務要排隊一個月,而他又急著用錢給母親看病。”
“后來怎么解決的?”
“我陪大爺去求我們領導,領導又去找不動產登記中心的領導,層層請示,最后特事特辦,由我們派人上門錄像確認老人意愿,作為補充材料。”小陳說,“辦成了,大爺千恩萬謝。但我心里不是滋味——為什么我們的制度不能更人性化一點?為什么每次都要‘特事特辦’,而不能讓‘特事’變成常規?”
在市場監管局的窗口,團隊和一位工作了十二年的老科員聊了聊。他坦:“我們窗口的艱巨任務,是在嚴格把關和高效服務之間找到平衡。比如企業登記,材料齊全的話半小時辦結,這是承諾。但有些材料到底算不算‘齊全’,就有很大彈性。嚴格把關,可能拖慢速度,被投訴;放松一點,萬一出問題,又是責任。”
“你怎么把握這個度?”
“靠經驗和良心。”老科員苦笑,“說實話,有些模糊地帶的規定,上級文件不會寫那么細,全靠我們一線人員自己把握。我給自己定了個原則:只要不違反法律明文禁止的,只要對經濟社會發展有利的,只要群眾確實有實際困難的,能通融就通融。當然,所有通融都必須記錄在案,集體討論,防止個人尋租。”
中午,團隊在員工餐廳和幾個不同部門的窗口人員一起用餐。談話更加放松,抱怨也更加真實。
“最怕的是政策‘打架’。”稅務窗口的小張說,“比如扶持小微企業的稅收優惠,稅務總局一個文件,省局一個細則,市局又一個補充規定,有時還不完全一致。我們窗口人員夾在中間,群眾問起來,我們解釋不清,只能層層請示。”
“還有考核壓力。”公安出入境窗口的小李說,“上級既要我們‘提高效率’——規定辦證時限,又要‘零差錯’——錯一個就是事故。人不是機器,怎么可能又快又百分之百不出錯?結果就是大家越來越保守,可做可不做的,一律不做;可快可慢的,一律按最慢的來。這其實損害的是群眾利益。”
“最難受的是不被理解。”社保窗口的王姐年紀大些,“有時候政策調整,群眾待遇受影響,他們就覺得是我們窗口人員故意刁難。我們也是執行者,政策不是我們定的。但我們必須站在第一線解釋,承受不滿和指責。”
聽著這些真實的聲音,趙曉穎的心情復雜。這些普通公務員,是zhengfu與群眾接觸的最前沿,是政策落地的“最后一公里”。他們承受著來自上級的考核壓力、制度的剛性約束、群眾的多元訴求,以及自身的職業困惑。他們的選擇——是機械執行還是靈活變通,是冷漠推諉還是熱心幫助,是墨守成規還是主動改進——直接影響著群眾對zhengfu的感知和評價。
離開政務大廳時,天色已晚。團隊在附近的咖啡館坐下,總結兩天的見聞。
“從即將上任的領導干部,到一線的窗口人員,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任務執行鏈條’。”王工分析道,“領導干部思考的是戰略和機制,一線人員面對的是戰術和操作。二者之間,如果缺乏有效的溝通和賦能,就會出現認知落差和執行偏差。”
小林接著說:“而‘艱巨任務’在不同層級有不同的內涵:對領導者而,是突破系統障礙、推動深層變革;對執行者而,是在制度縫隙中尋找最優解、平衡多重壓力。二者的共同點是,都需要在原則性與靈活性之間,在制度剛性與人性溫度之間,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老方導演思考的是呈現方式:“如何讓觀眾既看到決策者的宏觀思考,又看到執行者的微觀困境?如何呈現這個龐大行政機器中,每個齒輪的轉動與摩擦?這可能需要在敘事結構上創新。”
趙曉穎在本子上寫下最后的思考:
“‘艱巨任務’的真正艱巨之處,或許不在于任務本身的技術難度,而在于它必須在一個復雜的、多層次的、充滿張力的系統中被完成。這個系統包括:
·價值系統:發展、公平、效率、穩定等多重目標的平衡;
·制度系統:法律、政策、規定、考核等多重約束的協調;
·人事系統:領導者、執行者、監督者、服務對象等多主體的互動;
·文化系統:傳統慣性、現實壓力、未來期許等多重影響的交織。
在這個系統中完成任何有意義的改變,都需要系統性的思維、協同性的行動、持久性的努力。而這,可能是當代中國治理面臨的最本質的艱巨任務。
接下來的調研,我們應該更加關注這種系統性:不同層級、不同崗位的人如何在系統中互動?制度如何塑造行為?行為又如何反作用于制度?當每個人都覺得‘任務艱巨’時,系統層面的改進空間在哪里?”
合上筆記本,趙曉穎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清州,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有人在思考明天的工作,在糾結今天的抉擇,在期盼更好的改變。
艱巨的任務,從來不是抽象的概念。它落在每個崗位的具體職責里,融入每個決策的權衡取舍中,體現在每次與群眾的互動接觸上。而完成這些任務的過程,正是這個國家、這個時代前行的真實軌跡。
記錄這條軌跡,理解其中的艱辛與智慧、困境與突破,或許就是趙曉穎和她的團隊,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工作。而這項工作本身,又何嘗不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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