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星砸進空洞。
不是砸在織云身上——在最后一刻,那些蜀繡機甲動了。三十七臺機甲同時躍起,用殘破的身體組成一道鋼鐵的屏障,擋在織云上方。衛星撞在機甲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最上面的幾臺機甲瞬間粉碎,但剩下的機甲死死抵住,將衛星的墜落勢頭硬生生攔住。
衛星停在離地三丈的高度。
外殼已經嚴重變形,多處破裂,里面的管線裸露出來,閃著噼啪的電火花。但它沒有baozha,只是“死”了——所有的燈光熄滅,所有的運轉停止,像一個巨大的金屬尸體,被機甲們托舉在半空。
然后,衛星正面的顯示屏,亮了。
不是正常啟動的亮,是短路般的、閃爍的、不穩定的亮。屏幕上出現雪花,出現亂碼,出現跳動的色塊。幾秒鐘后,圖像穩定下來。
顯示的是一幅……地圖?
不,是實時畫面。
從衛星視角俯瞰的畫面。
畫面里是一片無垠的、土黃色的、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荒漠。荒漠延伸到地平線盡頭,天空是灰蒙蒙的,沒有云,沒有鳥,只有永不停息的風卷起沙塵,形成一道道移動的沙墻。
畫面在移動——衛星還在下墜的余勢中旋轉,視角在變化。
織云看見了荒漠中的一些“東西”。
殘破的建筑。
不是高樓大廈,是更古老的、像是幾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建筑:飛檐斗拱的廟宇,青磚灰瓦的民居,石頭壘成的城墻……但所有這些建筑都只剩下斷壁殘垣,被風沙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
她還看見了“人”。
不,不是活人。
是干尸。
成千上萬的干尸,散落在荒漠中,有的半埋在沙里,有的倚靠在墻邊,有的保持著奔跑的姿勢倒在路上。所有的干尸都穿著非遺匠人的服飾——蘇繡、古琴、骨雕、茶陣、皮影……各門各派,都能找到。
他們死了多久?
看風化的程度,至少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畫面繼續移動。
掃過一片曾經是湖泊的干涸洼地,洼地底部結著白色的鹽堿;掃過一片枯死的森林,所有的樹都變成了黑色的、張牙舞爪的剪影;掃過一座城市的廢墟,廢墟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著字——
織云看清了那些字。
“非遺文明紀念278年”
“大滅絕日”
“靈脈枯竭,傳承斷絕,人間淪為荒漠”
“幸存者進入‘繭房’,以待天時”
字跡已經模糊,但還能辨認。
織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大滅絕日?
靈脈枯竭?
人間淪為荒漠?
所以……繭房外面,真實的世界,早就已經毀了?
他們這些在繭房里排隊跳粉碎機、被抽取靈源、被剝離人性的“人”,其實是……幸存者?是躲進這個人工世界的、最后的非遺傳承者?
而焚天谷所做的一切——契約、提取、剝離、工業化——不是為了毀滅文明,而是為了……保存文明?
不,不對。
如果是保存,為什么要抹去人性?為什么要讓人變成機器?
畫面突然切換。
衛星的視角拉遠,從近景變成全景。
織云看見了整個星球的輪廓。
那是地球。
但她不認識的地球。
藍色的海洋不見了,變成了一片片灰白色的、干涸的鹽堿地;綠色的陸地不見了,變成了統一的土黃色荒漠;白色的云層和冰雪不見了,只剩下渾濁的大氣層。整個星球,像一顆死去的、正在腐爛的果實。
而在星球的某處——從大陸輪廓看,應該是江南一帶——有一個“點”。
一個發光的點。
乳白色的、柔和的光,從那個點散發出來,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光形成一個半球形的罩子,罩子下面,隱約能看見……城市?
蘇州?
那是繭房。
他們所在的地方。
畫面定格在這里。
衛星的顯示屏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機甲們支撐不住,衛星轟然墜落,砸在地上,掀起漫天沙塵。
空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織云粗重的呼吸聲,和傳薪微弱的呻吟聲。
良久,一個聲音從廢墟深處傳來。
是謝無涯。
他不知何時又回來了,站在廢墟的高處,看著墜落衛星,看著屏幕上定格的畫面,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涼的平靜。
“看到了?”他輕聲說,聲音在空洞里回蕩,“這才是真實。”
他走下廢墟,走到衛星殘骸旁,伸手摸了摸已經冷卻的金屬外殼。
“非遺文明,早在兩百七十八年前就終結了。”他說,“靈脈枯竭,天地靈氣消散,所有依靠靈韻傳承的技藝——蘇繡、古琴、骨雕、茶陣、皮影——全部失效。匠人們失去力量,變成普通人;普通人失去希望,在荒漠中等死。”
他轉過身,看向織云。
“是我救了你們。”他說,“用最后一點殘存的靈脈,編織了這個繭房,把幸存者封在里面,讓他們以為世界還在,傳承還在,希望還在。”
他的眼神變得銳利。
“但繭房需要能量維持。靈脈在枯竭,繭房在萎縮。如果不找到新的能量源,不出十年,繭房就會崩塌,所有人都會死——像外面那些干尸一樣,在荒漠里變成白骨。”
“所以你就抽取我們的靈源?剝離我們的人性?”織云嘶聲問,“這就是你所謂的‘救’?”
“不然呢?”謝無涯反問,“讓所有人保持人性,保持記憶,保持情感,然后一起在清醒中絕望地死去?還是抹去這些‘冗余’,讓靈脈以最純粹、最高效的方式運轉,讓繭房多維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他走到織云面前,低頭看著她。
“蘇織云,你告訴我,哪個更仁慈?”
織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人性是奢侈品。”謝無涯繼續說,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數學定理,“在資源無限的世界里,人性讓文明輝煌;在資源枯竭的世界里,人性讓文明加速滅亡。我要做的,不是毀滅文明,是給它‘減肥’——減掉所有不必要的部分,只保留最核心的、能維持運轉的‘骨架’。”
他指向地上的衛星殘骸。
“外面的世界,就是保留人性的下場。”
又指向周圍那些蜀繡機甲。
“它們的世界,也是保留自由意志的下場。”
最后,他指向織云,指向她懷里昏睡的傳薪。
“而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繼續反抗,堅持你們可笑的‘人性’,然后在繭房崩塌后,和外面那些干尸作伴。”
“二,接受進化,擁抱機械,成為新文明的一部分——沒有痛苦,沒有絕望,只有永恒的、高效的運轉。”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笑。
“繭房,方為樂土。”
“而樂土的代價,就是忘記外面的荒漠。”
他說完了。
空洞里只剩下死寂。
織云跪在地上,抱著傳薪,看著衛星屏幕上定格的荒漠地球,看著謝無涯平靜的臉,看著周圍那些殘破的、沉默的機甲。
她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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