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拍了拍手。
密室一側的暗門打開,兩個謝家子弟推著一臺機器進來。那機器很古怪——主體是一個透明的晶體圓柱,連接著復雜的管道和儀表。機器的底座上刻滿了音紋。
“這是‘靈源萃取儀’。”謝無涯走到機器旁,手指撫過晶體表面,“只需將匠人置于儀中,儀器會溫和地抽取其體內的非遺靈韻,凝成靈源。過程無痛,無損,且可重復進行——就像取蜜不傷蜂。”
蘇文淵的眉頭皺了起來:“將人置于儀中?”
“只是比喻。”謝無涯笑道,“實際操作時,只需匠人將手按在感應區,儀器會通過皮膚接觸提取微量靈源。每人每日提取量不超過自身靈韻的百分之一,完全在安全范圍內。”
畫面里,四個族長沉默。
謝無涯繼續說:“契約期為五十年。五十年間,四大世家共享靈源,我謝家負責提取和分配,不收取任何費用。五十年后,靈脈穩固,傳承無憂,契約自動解除。”
他又補充:“作為誠意,我謝家愿率先開放‘古琴靈脈’,供諸位監督。”
顧青山看向蘇文淵:“蘇老,你怎么看?”
蘇文淵盯著那臺機器,看了很久。
“我要先試。”他說。
“可以。”謝無涯點頭,“蘇老可親自體驗。”
蘇文淵起身,走到機器前。他將手按在晶體柱表面的感應區。機器啟動,發出低沉的嗡鳴,晶體柱內泛起淡金色的光。光順著蘇文淵的手臂蔓延,他閉上眼睛,臉上露出舒適的表情。
片刻后,機器停止。
晶體柱底部的一個小孔里,滴出一滴淡金色的液體,落入準備好的玉瓶中。液體泛著溫潤的光澤,像是濃縮的陽光。
謝無涯拿起玉瓶,遞給蘇文淵:“這便是蘇繡靈源。蘇老可感受一下。”
蘇文淵接過,手指蘸了一點,抹在另一只手的虎口處。淡金色的液體迅速滲入皮膚,他身體一震,眼睛猛地睜開——
“這是……”
“純度的非遺靈韻。”謝無涯微笑,“可直接吸收,可加持繡品,甚至可助低階弟子突破瓶頸。若每日都有這樣的靈源供應,蘇家年輕一代的成長速度,將提升十倍不止。”
蘇文淵沉默了。
他的手指摩挲著玉瓶,眼神復雜。
顧青山和崔遠山也上前試了。顧青山感受到的是骨雕靈源,清冽如雪;崔遠山感受到的是茶陣靈源,溫潤如泉。兩人的表情都變了。
“契約的內容……”崔遠山開口,“具體條款是什么?”
謝無涯示意隨從將四份繡品契約分發給四位族長。
“核心只有三條。”他說,“第一,四大世家開放所有匠人名冊,供靈源提取儀登記。第二,提取過程需完全配合,不得隱瞞、抗拒。第三,靈源分配由我謝家統籌,按各世家匠人數量及貢獻度分配。”
蘇文淵快速瀏覽繡品契約。
織云透過茶湯的記憶,也能看清那些文字——確實只有三條核心條款,措辭嚴謹,看起來公平合理。但在契約的末尾,有一行極小的、幾乎看不清的附注:
“本契約以非遺靈脈為抵押,違約者靈脈歸謝家所有。”
蘇文淵的手指在那行小字上停頓了一下。
他抬頭看向謝無涯:“這附注……”
“慣例而已。”謝無涯面不改色,“靈脈共享,自然需要抵押物。但只要履行契約,這條永遠不會生效。”
四個族長又沉默了。
密室里只有炭火嗶剝的聲音。
良久,蘇文淵嘆了口氣。
“為了傳承。”他說,拿起筆,在繡品契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淡青色的絲線亮起,契約生效。
顧青山和崔遠山對視一眼,也先后簽字。
白色和褐色的絲線亮起。
最后是謝無涯。他簽下自己的名字,金色的絲線大放光明。四色光芒在密室中交匯,形成一個旋轉的光陣,將四份契約吸入陣心,消失不見。
“契約已成。”謝無涯微笑,“自今日起,非遺四大世家,同氣連枝,共享靈源,共護傳承。”
四個族長起身,互相行禮。
畫面開始模糊。
茶湯的記憶即將結束。
但在最后一瞬,織云看見——當蘇文淵、顧青山、崔遠山轉身離開密室后,謝無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那臺“靈源萃取儀”前,手指在某個隱蔽的按鈕上一按。
機器的透明晶體柱,突然變成了暗紅色。
像凝固的血。
而謝無涯的隨從——那個一直背對畫面的人——轉過身來。
織云看見了他的臉。
是年輕的謝知音。
二十歲出頭的謝知音,眼神清澈,還帶著未經世事的純粹。他看著父親,輕聲問:“父親,這樣真的好嗎?”
謝無涯摸了摸他的頭。
“為了傳承。”他說,和剛才蘇文淵說的一模一樣的話,但語氣完全不同,“有些犧牲,是必要的。”
謝知音低下頭,沒有說話。
畫面徹底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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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云睜開眼睛。
茶杯還在手里,茶湯已經涼了,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她抬起頭,看向崔九娘的魂影。
“這是……”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械化協議。”崔九娘的魂影說,眼神空洞,“一切的開端……四大族長親手簽下的……賣身契。”
“然后呢?”織云問,“協議簽了之后呢?”
崔九娘的魂影沒有回答。
她只是端起自己那杯茶,一飲而盡。然后她開始融化——不是消散,是像蠟燭一樣融化,魂影化作深褐色的液體,流入井中。
井里傳來她的最后一句話:
“飲完這壺……自己看……”
織云低頭看向井中。
井水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深褐色,濃得像墨。水面倒映的不是她的臉,而是繼續流動的畫面——簽約之后的事。
她看見蘇文淵回到蘇家,召集所有匠人,宣布將開始“靈源共享計劃”。匠人們起初疑惑,但在體驗過靈源的好處后,逐漸接受。
她看見提取儀從“溫和接觸”變成“針頭刺入”,從“百分之一”變成“百分之十”,從“自愿”變成“強制”。
她看見第一批匠人倒下——不是死亡,是靈韻被抽干,變成沒有靈魂的空殼,被送進“療養院”,再也沒有出來。
她看見蘇文淵發現真相后,想要撕毀契約,但契約上的那行小字生效了——蘇繡靈脈被強行剝離,歸入謝家。蘇文淵吐血而亡。
她看見顧青山和崔遠山也相繼發現真相,但為時已晚。顧家骨雕靈脈、崔家茶陣靈脈,一一被奪。
她看見謝無涯將四大靈脈融合,創造出“焚天谷”,自稱谷主。
她看見那些被抽干靈韻的匠人,沒有被送去療養院,而是被送進了地牢。謝無涯說:“靈韻雖枯,肉身仍是非遺血脈。可作……實驗材料。”
她看見地牢里架起了更大的機器。
她看見匠人們被綁上去,針頭刺入脊椎,抽取的不再是靈韻,是骨髓,是脊髓液,是最根本的生命源質。
她看見第一批尸體出現。
她看見謝無涯下令火化尸體,將骨灰裝進茶包,系回脖頸。“非遺血脈,死也要留在地牢。”他說,“這是……肥料。”
她看見崔九娘來到地牢——不是魂影,是活著的崔九娘,那時她還是崔家的茶陣師。她看見滿地的尸體,看見那些茶包,看見井邊煮茶的謝家子弟。
她瘋了。
不是真瘋,是裝瘋。她留下來,假裝被茶毒控制,成為地牢的“煮茶人”。她用尸體煮茶,用茶湯記錄記憶,用魂影守護真相。
然后她等。
等了很多年。
等到謝知音長大,發現真相,暗中反抗。
等到蘇織云出生,覺醒靈絲。
等到今天。
井水的畫面停止了。
織云跪在井邊,手撐著井沿,身體在顫抖。不是害怕,是憤怒,是悲傷,是終于看清真相后的巨大空洞。
原來是這樣。
原來四大世家的衰落,非遺傳承的斷絕,焚天谷的崛起,這一切的源頭,是祖父他們簽下的那一紙契約。
是輕信。
是貪婪。
是為了“傳承”而做出的愚蠢選擇。
井水突然沸騰。
深褐色的水翻滾著,從井底涌上來,不是水,是茶湯。濃稠的、滾燙的茶湯,像噴泉一樣涌出井口,在空中凝聚,凝聚成一張新的地圖。
不是地牢的地圖。
是焚天谷深處,某個秘密區域的地圖。
地圖上標注著一個位置:
“靈脈融合核心·焚天爐心”
旁邊有一行小字,是崔九娘的筆跡:
“若要終結,必毀爐心。但爐心以四大靈脈為基,需四家血脈之人同時出手——蘇繡針,謝家琴,顧氏刀,崔家茶。缺一不可。”
地圖在空中懸浮片刻,然后化作四道流光——
青色飛入織云手中的繡針。
金色飛入她懷里的半繭玉——那是謝知音留下的。
白色飛向她手腕上那截顧七的骨雕刀碎片——她一直貼身藏著。
褐蛇飛入井中,消失不見。
然后整個地牢開始震動。
尸體在顫抖,茶包在搖晃,壁龕里的油燈一盞盞熄滅。井邊的茶具碎裂,紅泥火爐崩塌,炭火散落一地。
黑暗中,只剩下織云手中的繡針,在發出微弱的、青色的光。
和她脖頸上蘇繡項圈的纏枝蓮紋,交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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