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的深秋,紫禁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而肅殺。枯黃的落葉在宮巷間打著旋,被肅立的值守宦官無聲掃去,仿佛欲將一切不安的征兆也一并清除。然而,宮墻之內,一種近乎凝滯的緊張感,卻隨著清寧宮孫貴妃臨產日期的臨近,而日益彌漫、發酵,壓得人喘不過氣。
坤寧宮皇后胡善祥,謹遵仁壽宮張太后的教誨,愈發勤勉地扮演著“賢德中宮”的角色。她晨昏定省,管理六宮事務一絲不茍,對清寧宮的用度關懷有加,甚至親自抄錄了厚厚一摞《保產輯要》命人送去。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任誰也挑不出錯處。但那雙時常望向清寧宮方向的眼眸深處,那強自鎮定下偶爾流露出的惶然與空洞,卻透露出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如同一株在風雨中飄搖的葦草,死死抓住“皇后”名分這根救命稻草,顫顫巍巍地維持著后宮那脆弱而詭異的平靜。
但這平靜,終究只限于宮墻之內。前朝之上,已是暗流洶涌,樹欲靜而風不止。
都察院、六科廊的某些御史給事中,往日里抨擊皇帝“與民爭利”時慷慨激昂,如今卻罕見地沉默下來,或轉而奏些不痛不癢的風聞之事。反倒是某些平日并不以直犯諫聞名的官員,開始或明或暗地上疏,重提“嫡庶倫常”、“國本攸關”,語間雖未直指清寧宮,但那維護正統、強調中宮地位的意味,卻是不自明。
與此同時,內官監、司禮監的部分宦官,往來宮廷與各部院之間的頻率似乎悄然增加,傳遞陛下口諭、詢問政務細節時,那份低調中透著的權重,令人不敢小覷。一些與漕運、工部、乃至邊鎮軍需采買相關的文書流程,批紅下發得異常迅捷。
這微妙的動向,皆因那懸于所有人心頭的利劍——清寧宮那位即將臨盆的貴妃,以及她腹中孩兒的性別。這尚未降生的龍種,其啼哭之聲,將注定震動整個大明朝堂的格局。
……
千里之外的樂安州,漢王府地下密室內,燈火通明。這里的空氣,卻比北京的紫禁城更為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剖析意味。
“聽風閣”首領癸,剛剛稟報完北京最新的動態,尤其是朝臣們那隱晦的站隊跡象及內廷宦官的異常活躍。
護衛指揮使王斌性子最急,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不屑與焦躁:“王爺,北京那幫人,真是閑得發慌!皇帝的家務事,生個兒子女兒,也值得他們如此上躥下跳,暗中勾連?依末將看,管他生個什么,咱們按既定方略,加緊準備便是!”
左相韋弘則沉穩得多,他捻須沉吟道:“王指揮使,此差矣。皇帝家事,即是國事,尤其是皇嗣,關乎國本。此番動向,絕非簡單家務。其背后,是兩股勢力在提前落子布局啊。”
端坐于主位的漢王朱高煦,目光沉靜地掠過面前一幅無形的大明勢力分布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穿透力:
“韋先生看得透徹。這不是家務事,這是階級力量的提前預演與博弈。”
他刻意用了這個超越時代的詞匯,讓韋弘和王斌微微一怔,但結合上下文,卻能奇妙地領會其深意。
“且看這棋盤兩端。”朱高煦手指輕叩桌面,如同敲擊著帝國的脈絡,“一端,是胡皇后。她背后站著的是什么?是太宗永樂皇帝留下的那批勛貴集團,是與他們盤根錯節、通婚聯姻、利益攸關的傳統文官集團。這些人,崇尚禮法,看重名分,維護現存秩序。因為現有的秩序,是他們特權與利益的根本保障。胡善祥的皇后名分,就是他們所要維護的‘現存秩序’的核心象征之一。張太后支持她,并非單純出于婆媳情分,更是因為張太后本身,就是這套勛貴-文官體系塑造出的最完美的代表,是這套體系在后宮的最高維護者。胡善祥的力量,并非源于陛下寵愛,而是源于制度與道德。這是一種‘制度性勢力’。”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北方,仿佛穿透重重壁壘,看到了清寧宮:“另一端,是孫貴妃。她背后又是什么?是陛下絕對信任的核心近臣,是依附于皇權、權力來源于皇帝私予的宦官集團。這些人,他們的權力和富貴,與陛下的個人意志和寵信深度綁定。陛下信重誰,他們的權力就向誰傾斜。孫若微有何獨特之處?她并非高門顯宦之女,她最大的資本,是她自幼被陛下之母、當時的太子妃張氏帶入宮中撫養,與陛下一起長大。這份經年累月、耳鬢廝磨培養出的深厚情誼,是任何后來者都無法替代的。陛下信她,遠超信任何朝臣,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對皇后那份基于禮法的‘尊重’。圍繞這份信任,自然形成了一個‘帝黨-宦官’聯盟。這是一種‘恩寵性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