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語,沒有空泛的鼓勵,而是將學習與最直接的生死、勝負聯系起來,深深烙印在這些年輕人的心中。
巡視完畢,已近子夜。朱高煦婉拒了王斌在軍中用餐的邀請,命人將帶來的幾大箱上好肉食、果品分發下去,便登車離去。
馬車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繞道去了“雷火工坊”的一處核心區和“求是書院”的本部。過程大同小異,悄無聲息地出現,與值守的大匠、教習簡短交談,關心他們的生活困難,詢問項目進展,肯定他們的價值。在工坊,他品嘗了工匠們用新式爐具煮的餃子;在書院,他與幾位留守的寒門教習共飲了一杯淡酒。
他做的這一切,并非簡單的收買人心。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姿態:他,漢王朱高煦,與這些“士農工商”中最具創造力、卻往往被忽視的底層力量,是站在一起的。他了解他們的價值,關心他們的福祉,他們是他宏大藍圖中不可或缺的“零件”,而非耗材。這種認知,比任何賞賜都更能凝聚人心。
當馬車最終駛回樂安漢王府時,已是后半夜。雪下得更大了,將王府籠罩在一片凄迷的潔白之中。
王府內院,王妃韋氏仍在等候。桌上的菜肴早已涼透,燭火也剪了幾次燈花。見朱高煦帶著一身寒氣進來,她連忙起身相迎,臉上帶著擔憂與一絲掩飾不住的凄清。
“王爺,怎么這么晚才回?可用過飯了?妾身讓人把菜熱一熱…”
“不必忙了,在工坊和書院吃了些餃子。”朱高煦解下大氅,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他揮退了左右侍女,獨自走到暖閣窗前,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沉默良久。
韋氏默默走到他身后,看著他挺拔卻難掩孤寂的背影,心中酸楚。往年的除夕,雖也不比京城熱鬧,但至少幾個孩子都在身邊。長子瞻圻雖體弱,卻也溫文孝順;世子瞻坦雖沉默寡,卻是府中支柱;老三瞻垐、老四瞻域雖調皮,卻也滿屋奔跑,添些生氣…
可如今…瞻圻病逝的悲傷尚未完全褪去,坦兒遠在北京為質,生死難料…垐兒和域兒也被王爺狠心送去了那隱秘之地“進修”,音訊寥寥…如今這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她和王爺,以及七個尚且懵懂無知的幼子…
這年,過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曾經的雄心壯志,在除夕夜的清冷與對骨肉的思念面前,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王爺…”韋氏的聲音有些哽咽,“是在想坦兒他們嗎?”
朱高煦沒有回頭,只是望著窗外的雪花,良久,才低沉地“嗯”了一聲。這聲應答,仿佛不是出自那位意志如鐵、深謀遠慮的梟雄,而是源自這具身體最本能的情感深處——一個父親對遠方兒子的牽掛。
“北京…今晚也該下雪了。”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聲音沙啞,“不知坦兒在那深宮之中,可能吃飽穿暖?面對朕那好侄兒的步步試探,他可曾露出破綻?身邊…連個能說句貼心話的人都沒有。”
這一刻,他不是陰謀家,不是野心家,只是一個擔憂著獨自在龍潭虎穴中掙扎的兒子的老父。那份刻意壓抑的思念,在這除夕夜的寂靜與脆弱中,悄然決堤。
韋氏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坦兒自小懂事沉穩,定能吉人天相…王爺也不必過于憂心,傷了身子。”
朱高煦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股軟弱的情緒壓回心底。他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平日里的冷硬,但眼底深處的那抹柔色卻未完全散去。
“憂心無用。”他聲音恢復了冷靜,“路是自己選的,也是朕…是我為他選的。他必須走下去,也必須走好。”他走到桌前,看著那桌涼透的菜肴,隨手拿起一個已經冷硬的餃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在吞咽這冷清的現實和必須承擔的責任。
“等垐兒、域兒學成歸來,等坦兒…回來。”他像是在對韋氏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我朱高煦的兒子,不會永遠是質子,不會永遠隱姓埋名。他們今日所受的孤寂與艱辛,來日,必將十倍、百倍地補償回來。”
他吞下冰冷的餃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無盡的雪夜,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思念漸漸被一種更加熾熱、更加堅定的東西所取代——那是對未來的無限野心,以及一場必須贏得的、不僅僅為了自己,也為了所有離散家人的…終極豪賭。
樂安的雪夜,靜默無聲,卻仿佛有驚雷,在這位藩王的胸中,隆隆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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