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似乎將注意力轉向了身邊人。他目光溫和地先看向身旁的胡皇后,依照禮數關切道:“皇后近日協助母后打理六宮,年節下諸事繁雜,辛苦了。”
胡皇后端莊頷首,得體地回應:“此乃臣妾本分,陛下重了。”
然而,他的目光隨即更自然地轉向另一側的孫皇妃,那份關切中便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真切柔情。他親手替孫若微布了一箸她素日喜愛的清淡小菜,而非象征性更強的年糕,溫聲道:“若微,你素來體弱,近日抄錄祈福經文頗費心神,更需仔細身子,多用些。”
孫皇妃孫若微淺淺一笑,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受寵若驚的羞怯與感激,低聲道:“謝陛下關懷,臣妾份內之事,不敢辛苦。”她與皇帝之間那種經年累月形成的默契與情意,在這種細微的差別對待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遠比越權的褒獎更顯真實和親密。
胡皇后將這一幕看在眼里,臉上維持著合乎身份的雍容笑容,執杯的手指卻微微收緊。皇帝對孫氏的偏愛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和在情感上的挫敗。張太后安坐上位,將兒子這點小心思盡收眼底,面上雖不顯露,心中或許了然,但只要不逾矩,她也不會在年節家宴上點破。
孫皇妃此時嫣然一笑,親自執壺,為朱瞻基斟了一杯溫酒,聲音柔美:“陛下今日主持大祭,辛勞一日,飲杯酒解解乏吧。家宴之上,也松快松快。”
她語親切自然,帶著幾分嬌嗔,瞬間打破了剛才的緊張。
朱瞻基接過酒杯,看向孫若微的眼神果然柔和了許多,嘴角泛起一絲真切的笑意:“還是你知道體貼人。”
他舉杯向眾人示意,“今日除夕,家宴之上,不必過于拘禮,都隨意些。”
家宴的氣氛似乎重新活絡起來。宮人們魚貫而入,奉上更多寓意吉祥的年菜。
他飲了一口酒,目光再次掃過朱瞻坦,卻不再帶有審視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尋常叔侄閑話般,隨口問道:“坦弟平日除了在文華殿聽講,閑暇時都做些什么?可曾與京中一些年紀相仿的子弟走動?年輕人,也該有些交際才是。”
這看似放松的詢問,實則又是一重試探,探查朱瞻坦在京城的社交網絡,是否暗中結交朝臣勛貴。
朱瞻坦心中警鈴再響,面上卻露出幾分符合他年齡的“靦腆”與“書卷氣”,恭敬回道:“回陛下,臣侄資質駑鈍,唯恐有負圣恩,不敢荒廢學業。平日除聽講外,多在住所溫習經史,偶有閑暇,亦只與襄王殿下等幾位兄長偶有請教,或至翰林院借閱些孤本典籍,從不敢與宮外勛貴官宦子弟肆意交往,以免招惹非議,有損天家清譽。”
他再次明確劃定了自己的活動范圍,徹底撇清了與任何實權人物的關聯。
一旁的襄王朱瞻墡也適時笑道:“皇兄,坦弟確是勤勉,前幾日還向我請教《資治通鑒》中關于藩鎮之禍的篇章,見解頗有些獨到之處呢。”
他這話既證實了朱瞻坦的“好學”,又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藩鎮之禍”這個敏感卻符合皇帝心意的方向,無形中為朱瞻坦加了分。
朱瞻基聞,眼中最后一絲疑慮似乎終于散去,哈哈一笑:“好!好學是好事!二叔有子如此,朕心甚慰!來,坦弟,朕敬你一杯,望你日后成為我大明棟梁之材!”
“臣弟不敢!謝陛下!”
朱瞻坦連忙舉杯,一飲而盡,心中那塊巨石才算真正落地。他知道,今夜這場鴻門宴,自己總算憑借著極致的低調、謹慎和父王早已鋪陳好的“病廢”背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接下來的宴席,氣氛真正輕松起來。朱瞻基不再試探,與孫皇妃笑晏晏,與弟妹們話些家常。胡皇后依舊安靜地坐在那里,臉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卻仿佛一個精致的背景。
宴席散后,朱瞻坦恭敬地辭別皇上、太后、皇后,隨著內侍退出乾清宮。走出宮門,被冬夜的冷風一吹,他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寒意。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森嚴的宮闕,他心中沒有一絲輕松,只有更深的敬畏與警惕。京城,就是龍潭虎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乾清宮東暖閣內,朱瞻基揮退了左右,只留下孫皇妃相伴。
“陛下覺得,漢王世子如何?”孫若微一邊為他輕輕揉著太陽穴,一邊輕聲問道。
朱瞻基閉著眼,享受著難得的松弛,淡淡道:“年紀輕輕,倒是沉得住氣。應對得體,滴水不漏……有些過分滴水不漏了。”
孫若微美眸流轉:“陛下的意思是……”
“沒什么。”朱瞻基睜開眼,眼中銳光一閃而逝,“越是完美,越讓人覺得不真實。樂安那邊,恐怕不像表面那么平靜……不過,眼下他人在京城,便是最好的人質。只要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那位二叔,就算真有什么心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握住孫若微的手,語氣轉為柔和:“這些煩心事暫且不提了。今夜守歲,有你陪著朕就好。”
孫若微依偎在他身旁,柔順地點點頭,眼中卻掠過一絲復雜。她深知,身邊的男人不僅是她的夫君,更是天下的君主。圍繞皇權的斗爭,永遠不會停止。而今晚對漢王世子的試探,不過是這巨大漩渦中,一朵微小的浪花罷了。
遠處的更鼓聲傳來,宣告著宣德元年的最后時刻即將過去。新舊交替之際,紫禁城的夜晚,看似平靜,卻注定無眠。而樂安漢王府的深井之中,那雙窺視著一切的眼睛,也從未閉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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