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的臘月,北京城的寒意刺骨,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著紫禁城朱紅的宮墻和琉璃金瓦。然而,與這嚴酷天氣形成對比的,是城內日漸濃厚的年節氣氛。盡管洪熙皇帝的喪期未滿周年,民間娛樂有所節制,但辭舊迎新、祈福納祥的習俗依舊在坊間悄然流淌。對于帝國的心臟——紫禁城而,這個年關更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新君登基、改元宣德后的第一個新年,象征著一個時代的徹底更迭與新朝的穩固。
臘月二十,依循祖制,舉行了莊嚴的“封寶”儀式。宣德皇帝朱瞻基親臨交泰殿,在禮官悠長的唱贊聲中,將代表著皇權至高無上的皇帝寶璽,恭敬地奉入殿中特設的寶函,加以封存。直至來年正月開印,這方玉璽將暫離政務,象征著朝堂進入一段難得的休憩期。儀式莊嚴肅穆,文武百官依序叩拜,朱瞻基全程面色沉靜,舉止合儀,唯有在寶璽入函的剎那,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這方玉璽,承載了他自去年夏秋倉促繼位以來這半年的驚心動魄、如履薄冰,也預示著他即將獨自面對的未來。
“封寶”之后,各部院衙署相繼封印,喧囂的京師漸漸安靜下來。奏疏往來銳減,只剩下緊急軍務和日常維持的渠道依舊暢通。然而,這份表面的寧靜之下,權力中樞的運轉并未完全停歇。內閣依舊有輪值大臣,通政司仍有值守官員,錦衣衛的緹騎依舊在寒風中巡視著九門內外。朱瞻基深知,休沐只是表象,帝國的車輪片刻不能停轉,尤其是錦衣衛對各方的監控,更是年節無休。顧乘風早已安排妥當,所有關于樂安、彰德乃至北疆的密報,仍會以最隱秘的方式直達御前。
除夕之日,天色未明,太廟已是燈火通明,鹵簿儀仗森然列陣。朱瞻基身著最隆重的袞冕禮服,在莊重悠揚的韶樂聲中,親自主持歲末最重要的“祫祭”。這是一場匯聚朱明皇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大合祭,旨在酬謝先祖庇佑,祈愿國運昌隆。襄王朱瞻墡、以及其他幾位在京的親王、郡王,皆身著禮服,恭敬隨行在皇帝身后。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等勛貴重臣,以及禮部尚書呂震等官員作為執事,分列兩側,氣氛凝重而肅穆。
朱瞻基手持玉圭,步履沉穩,在贊禮官的引導下,完成一次次叩拜、獻酒、讀祝的繁瑣禮儀。香煙繚繞中,他仰望著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以及父皇洪熙皇帝的神位,心中百感交集。一年前,他還是南京城那個雖為太子卻深感危機四伏的年輕人,而今,他已站在帝國之巔,肩負著這萬里江山的重擔。祭祀不僅是儀式,更是一種責任的確認和傳承。他能感受到身后弟弟們關切的目光,也能感受到勛貴大臣們的敬畏與期待。這一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朱明皇室的代表,是這龐大帝國的核心。
祫祭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當最后一道儀式完成,朱瞻基在群臣的山呼萬歲中緩緩起身,雖面露疲憊,但腰背挺得筆直。他目光掃過眾人,在襄王朱瞻墡臉上停留片刻,看到的是五弟一如既往的恭順與支持,心中微暖。但在轉向英國公張輔時,那深邃的目光雖只是短暫交匯,卻仿佛有無形的波瀾在兩人心底同時蕩開。張輔迅速垂下眼簾,姿態恭謹無比。朱瞻基面色如常,心中卻冷然:這位老臣,經過這半年的觀察、試探與制衡,其忠誠雖未見明顯紕漏,但那份沉潛如海的老練,始終讓他無法完全安心。年節之后,對京營的進一步整飭,勢在必行。
……
御花園,萬物凋零,積雪覆蓋著假山亭臺,唯有幾株耐寒的松柏挺立蒼翠。內侍們早已備好了暖爐和手爐,遠遠跟著,不敢打擾。朱瞻基揮退了左右,獨自立于一座暖亭中,仰望著浩瀚蒼穹。今夜無月,繁星卻格外清晰璀璨,如同無數雙冰冷的眼睛,俯瞰著人間。
凜冽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面頰,卻讓他因酒意而微熱的頭腦更加清醒。這半年來的種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從去年在南京那場精心策劃的“金蟬脫殼”,到北上途中黑石峪的生死一線、山神廟的絕地反擊……那些血腥、緊張、恐懼與僥幸交織的畫面,至今想起仍讓他脊背發涼。那個神秘獵戶石勇的身影,那瓶效驗如神的金瘡藥,至今仍是懸案。是敵是友?是巧合還是安排?每每思及,都讓他感到一種置身于巨大棋局中的渺小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