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燭火通明，將御案上那封來自宣大總督的八百里加急軍報映照得格外刺眼。年輕的宣德皇帝朱瞻基負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卻緊繃，仿佛一張拉滿的強弓。他剛剛用幾乎要捏碎信紙的力道，閱完了那份緊急軍情。
軍報上的字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
“臣啟陛下：漠北急報！韃靼太師阿魯臺，因今冬雪災酷烈，部落牛羊凍斃殆盡，為求生機，已悍然撕毀盟約，糾集本部及兀良哈三衛殘部，騎兵數萬，繞過宣大正面防線，分兵數路，寇掠開平、大寧舊地，兵鋒直指薊州、遼東！邊關烽燧晝夜間舉火不絕，百姓驚恐，屯堡告急！”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在東暖閣內蔓延。侍立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瑾大氣不敢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從皇帝身上散發出的，并非恐懼，而是一種近乎實質的、壓抑到極致的憤怒與冰冷的殺意！
“呵…呵呵…”良久，朱瞻基忽然發出一陣低沉而沙啞的冷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與暴怒。他猛地轉過身，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將那封軍報狠狠地摔在御案之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阿魯臺！兀良哈！好！好一群養不熟的豺狼！朕的皇祖！永樂大帝！”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五次！整整五次御駕親征！犁庭掃穴，追亡逐北，打得他們望風逃竄，匍匐稱臣！這才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過了幾天？！一場白災，就敢再次露出獠牙，踐踏我大明疆土，屠戮我大明子民！”
他一步踏到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圖》前，手指狠狠地戳在北部邊疆那廣袤的區域，仿佛要將其戳穿。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不死！”他低吼著，胸膛劇烈起伏，“皇祖當年，就該將他們趕盡殺絕！永絕后患！”
一股灼熱的氣血，混合著無比的屈辱、憤怒與一種近乎宿命般的使命感，猛地沖上他的頭頂。祖父永樂皇帝五次親征漠北，雖未能徹底根除邊患，卻打出了大明的赫赫天威，奠定了“天子守國門”的基石。父親洪熙皇帝仁厚，力求休養生息。而如今，輪到他了！他朱瞻基，絕不容許祖宗打下的江山，在自己手中被這些跳梁小丑侵犯分毫！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十個沉重如血烙的大字，仿佛在他靈魂深處轟然炸響，點燃了他血脈中屬于朱氏皇族、屬于永樂大帝的那份剛烈與悍勇！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眼神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毅的決斷所取代。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王瑾：
“敲鐘！即刻召集群臣，召開緊急御前會議！五府、六部、內閣、都察院、錦衣衛堂上官，全部到場！不得有誤！”
“奴婢遵旨！”王瑾被皇帝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所懾，連滾爬爬地沖出暖閣，尖利的嗓音瞬間劃破了紫禁城的夜空：“萬歲爺有旨！鳴鐘！緊急朝會！”
…
片刻之后，奉天殿內。
燈火通明，卻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所有人心頭。文武重臣們倉促趕來，衣冠或許都未及完全整理妥當，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疑與肅穆。那急促的鐘聲和皇帝罕見的震怒，無不預示著有天大的事情發生。
朱瞻基高踞龍椅之上，面色冷峻如冰，之前的暴怒已被深深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威嚴。他沒有絲毫廢話，直接讓王瑾當庭宣讀了那份來自宣大的緊急軍報。
軍報讀完，殿內頓時一片嘩然！群臣面面相覷，驚怒交加。他們沒想到，太平日子還沒過幾年，北虜竟敢再次如此大規模入寇！
“肅靜！”朱瞻基冰冷的聲音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群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眾卿都聽到了。北虜猖獗，背信棄義，趁我天災，犯我疆土，殺我百姓！此乃國恥！更是對朕，對大明朝廷的公然挑釁！”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朕，決意發兵征討！不僅要將其驅逐出境，更要予以迎頭痛擊，讓其再不敢南顧！讓漠北諸部知道，大明雖新君即位，然刀鋒依舊鋒利，膽敢犯境者，必誅！”
“陛下圣明！”以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為首的勛貴武將們立刻激昂響應，他們血脈中沉睡已久的戰爭記憶被瞬間喚醒，紛紛出列請戰。
“陛下！”首輔楊士奇卻面露憂色，出列躬身道，“陛下欲振天威，以靖邊患，臣等萬分贊同！然…洪熙先帝以來，與民休息，國庫雖有余糧，然連年征戰，恐耗損國力，且今冬嚴寒，出兵運轉，困難重重。是否…可先以固守為主，遣大將精兵據險而守，待其師老兵疲，再行反擊？或可遣使斥責，迫其退兵…”
“楊先生！”朱瞻基打斷了他，語氣雖然依舊保持著對老臣的尊重，但其中的決絕卻不容動搖，“豺狼入戶，豈能與之論理？唯有刀劍，方能讓其懂得敬畏！固守？皇祖五次北征，豈是為讓我等子孫縮于城墻之后？朕意已決，不必再議！”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兵部尚書李慶、戶部尚書夏原吉：“李慶！夏原吉！”
“臣在！”二人立刻出列。
“兵部即刻擬定出兵方略，調集京營、薊州、遼東、宣大精騎，以英國公張輔總督軍務，駙馬都尉、廣平侯袁容，武安侯鄭亨為副，統兵十萬，北上迎敵！務求速戰速決，擊其主力！”
這道命令出口的瞬間，朱瞻基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隼，深深地烙在英國公張輔的身上。選擇張輔掛帥，并非一時沖動，而是他登基以來，經過無數次暗中觀察、試探與權衡后，做出的重大戰略決策。
心中念頭電轉：“英國公…張輔。靖難勛臣之首，軍中威望無人能及，戰功赫赫，深得皇祖信任，亦為先帝托孤重臣。朕即位之初，曾因臨清舊案，對其深懷戒心，密令錦衣衛嚴加監控。然數月以來，其謹慎行，恪守臣節，于朝政軍事，知無不，無不盡，并無絲毫結黨營私、擁兵自重的跡象。楊稷案發，他亦持公論，未替任何文官開脫。此次北虜入寇，他亦是第一時間請戰，忠勇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