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洪熙皇帝駕崩、新皇登基的哀詔與登基詔書,如同兩道沉重的枷鎖,送至河南彰德府趙王府時,這座往日尚存幾分驕矜之氣的王府,此刻卻彌漫著一股難以喻的死寂與恐慌。
自臨清那場驚天動地的混亂與慘敗,以及隨后那如同鬼魅般精準的“清掃”之后,趙王朱高燧便徹底陷入了無盡的猜忌與恐懼的深淵。他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往日那份陰鷙鷙的野心與跋扈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惶和頹敗。
書房內,燭光昏暗。朱高燧枯坐在太師椅上,原本略顯富態的身形竟變得異常消瘦,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面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華貴的親王常服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仿佛套在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目光渙散地投向窗外,卻又仿佛什么也沒看進去,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兔子。
臨清之敗,如同一場噩夢,日夜纏繞著他。他耗費心血、冒著奇險布下的殺局,不僅未能傷及朱瞻基分毫,反而折損了他暗中經營多年的精銳力量,更可怕的是,所有可能與王府牽連的線索,竟在頃刻間被一股神秘而恐怖的力量抹得干干凈凈!這非但不能讓他感到安全,反而帶來了更深的恐懼——對方能如此輕易地毀掉他的謀劃,自然也能輕易地毀掉他!
而顧晟的憑空消失,更是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連同他派去接應的幾個絕對心腹,也如同人間蒸發。這無聲的消失,比任何明確的威脅都更令人膽寒。它意味著,有一雙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并在最關鍵的時刻,掐斷了他所有的觸角,甚至可能……掌握了他最致命的秘密。
“是誰……到底是誰……”他時常在深夜驚醒,冷汗浸透寢衣,口中反復喃喃自語,眼中充滿了血絲和無法理解的恐懼。是朝廷?是漢王?是那股一直若隱若現、連顧晟都查不出的神秘勢力?還是……他們聯手了?每一種可能都讓他不寒而栗。
長史袁容此刻快步走入書房,手中捧著那兩份沉甸甸的詔書抄本,臉上亦是凝重與不安。他看到趙王這副模樣,心中亦是酸楚與恐懼交織。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王爺,京中的詔書……到了。”
朱高燧的身體猛地一震,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死死盯住袁容手中的文書,仿佛那是兩條吐著信子的毒蛇。他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袁容將抄本輕輕放在書案上,低聲道:“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了。太子……已在靈前即位。”
這個消息,如同又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朱高燧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大哥……死了?那個一直壓在他頭上,看似寬厚卻讓他始終感到壓抑和嫉妒的大哥,就這么走了?而那個他處心積慮想要除掉、甚至可能已經知道臨清之事與自己有關的侄子朱瞻基,竟然……就這么名正順地登上了皇位,成了九五之尊,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
一瞬間,極其復雜的情感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胸中猛烈翻涌。有不甘!他朱高燧才德豈在朱瞻基之下?為何最終坐上那個位置的不是他?!有恐懼!新皇登基,第一把火會不會燒到自己這個“心懷叵測”的皇叔頭上?臨清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那神秘掃尾的力量,是不是就是新皇派來的?有巨大的失落和茫然!他苦心經營,甚至不惜勾結北元、聯絡白蓮教,最終卻一敗涂地,損兵折將,如今新君已立,大勢已去,他還能做什么?他未來的路在哪里?
種種情緒交織,沖擊得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他猛地伸手抓住桌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王爺!保重身體啊!”袁容連忙上前攙扶,聲音帶著哭腔。
朱高燧猛地甩開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過一抹極其短暫的、近乎瘋狂的厲色,但隨即,這厲色便被更深的、如同潮水般涌來的恐懼所淹沒。
他想到了顧晟的消失,想到了那無聲無息被抹平的線索,想到了新皇可能掌握的罪證,更想到了……自己的王妃、世子、以及府中上下數百口人的性命!
原來那份不可一世、囂張跋扈的底氣,在絕對的力量和未知的恐怖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他仿佛看到了錦衣衛緹緹騎如狼似虎沖入王府的場景,看到了家人驚恐無助的眼神,看到了自己被鎖拿進京、身敗名裂、甚至……一杯鴆酒了此殘生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