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臨清州,運河閘口。
時值六月,盛夏的暑氣蒸騰,河面上彌漫著潮濕的水汽,與船只揚起的塵埃混合成一片朦朧的薄霧。漕船、官船、商船密密麻麻地擠在河道上,桅桿如林。船夫們赤膊號子聲震天,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著油光,水流湍急地撞擊著巨大的閘板,濺起白色的水花,整個閘口區域籠罩在一種悶熱、喧囂而躁動不安的氛圍中。然而,在這看似尋常的盛夏繁忙之下,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正悄然蔓延,如同悶雷前的低氣壓。
山東都指揮使司衙署內,冰盆也驅不散那凝重的氣氛。一份加急密報被重重拍在案上,都指揮使臉色鐵青,額角汗珠與青筋一同跳動。
“石佛口彌勒妖人勾結北元韃靼,欲在臨清伏擊漕運官船?消息來源可靠嗎?!”他聲音因驚怒而嘶啞,手中的蒲扇被捏得吱嘎作響。
下首一名千戶躬身道:“回大人,消息由錦衣衛臨清站‘意外’截獲,雖無法核實源頭,但內容詳實,提及的北元制式兵器特征與近期邊境繳獲的殘骸吻合。且…
…”千戶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據報,太子殿下儀仗不日將至臨清,若賊人真意在漕船,其狼子野心,恐非尋常劫掠,而是…
…而是直指國本!”
“嘶——!”都指揮使倒吸一口涼氣,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濕透了后背的夏袍。太子若在山東地界出事,他這項上人頭乃至九族都難保!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猛地站起身,蒲扇摔在案上,“即刻起,臨清全境暗戒嚴!以‘稽查私鹽、清剿水匪’為名,封鎖運河兩岸要道,增派巡邏兵船,嚴密排查所有可疑船只人員,尤其是形貌異于常人、攜帶兵刃或可疑物品者!錦衣衛配合行動,重點監控石佛口方向來的所有人員動向!記住,動作要快,要狠,但表面文章要做足,不可過早驚擾百姓,更不能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這番突如其來的“加強戒備”,立刻攪動了臨清這潭本就暗流涌動的水。
……
石佛口“彌勒”此刻竟也秘密潛行至臨清,坐鎮于運河畔一間可俯瞰部分閘口河面的僻靜貨棧閣樓內。此番行動關乎他“彌勒降世、代明而立”的宏圖霸業,更關乎他能否取信于北元、震懾于趙王,他堅信唯有親臨督戰,方能確保萬無一失,并第一時間見證大明太子之死這一“神圣時刻”的到來。他的核心黨羽與北元使者巴特爾派出的精銳死士,則早已化整為零,混在各類船只和岸上摩肩接踵、汗流浹背的人群中,按計劃悄然向預定伏擊位置滲透。他們自然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官軍不同尋常的頻繁調動和嚴厲盤查。
“彌勒”眉頭微蹙,聽著手下最初的報告,心中先是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竟泛起一絲冷笑,暗忖道:“顧晟這手倒是有模有樣…
…
故意擺出這般嚴查的架勢,是做給旁人看的?還是想借此向我等施壓,顯示他趙王府的能量,好在事后分潤時多占些便宜?”
他幾乎要為自己的“洞察”而得意起來,覺得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然而,接踵而來的急報,瞬間擊碎了他的臆想:
“教尊!不好了!官兵盤查突然變得極其嚴苛,不似作偽!我們好幾批弟兄被攔下反復盤問,運送‘柴草’(暗指火攻之物)的船也被扣了!”
“巴特爾大人那邊傳來緊急消息!他們幾個扮作皮貨商的精銳勇士,因攜帶的彎刀被一眼認出非中原制式,險些與官兵當場沖突,現已損失兩人,余者被迫隱匿,動彈不得!”
“彌勒”臉上的那絲冷笑瞬間僵住,隨即轉為難以置信的驚愕,最后化為被愚弄的暴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亂跳:“怎么回事?!不是說彰德那位爺在臨清鈔關和衛所早有安排,會行方便嗎?!這…
…這哪里是行方便?!這分明是往死里查!沖著我們來的!”
他此刻的驚怒,正中漢王朱高煦下懷,卻也部分偏離了趙王府謀士顧晟的預期。顧晟當日那句語焉不詳的“王爺在臨清鈔關和衛所中亦有安排”,并非空口虛。趙王朱高燧深耕北地多年,在山東官場尤其是臨清這等漕運要害之地,確實埋有若干暗線。按照顧晟的原計劃,這些暗線本應在“適當的時候”,以“加強戒備”為名,行“控場”之實——即在維持表面緊張的同時,為石佛口彌勒教和北元勢力的關鍵滲透行動提供有限的、不引人注目的便利,或至少在沖突爆發時,確保官軍的主要火力被引導向太子的“空船”儀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聽風閣”通過隱秘渠道將“石佛口彌勒勾結北元欲襲漕運”的消息,“意外”泄露給山東都指揮使司和錦衣衛,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顧晟的布局。山東官場高層聞訊震恐,尤其是聯想到太子儀仗將至,立刻將此事提到了“謀逆刺駕”的高度!都指揮使下達的是“真刀真槍、格殺勿論”的死命令,力度遠超顧晟預想中的“可控嚴查”。
于是,臨清當地的官軍動了真格。趙王那些潛伏的暗線,突然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場完全失控的風暴中心。上級的命令嚴厲至極,同僚的搜查動真碰硬,錦衣衛的緹騎在旁虎視眈眈。在這種高壓下,他們自身難保,哪里還敢執行什么“暗中行方便”的指令?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們只能選擇徹底隱匿,甚至表現得比其他人更加賣力地搜查,以求自保。原本應為內應的力量,瞬間蒸發。
這一切,落在“彌勒”眼里,便構成了最致命的誤判:官方力量不僅沒有行任何方便,反而擺出了一副嚴陣以待、全力清剿的架勢!這巨大的反差,讓他瞬間得出了那個看似唯一合理的結論:
“莫非…
…莫非是朱高燧那廝?!他表面與我們合作,實則包藏禍心!什么‘安排’,全是騙局!他是想借官府之手,將我們一網打盡,既除了太子,又滅了我們這些知情人,他好獨吞功勞,甚至sharen滅口?!好毒辣的計策!”
猜疑一旦產生,便迅速生根發芽,轉化為巨大的恐懼和被背叛的暴怒。他將山東官軍真實的、過激的反應,完全解讀為了趙王的背信棄義和精心策劃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