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朝廷太醫、錦衣衛緹騎以及趙王府心腹組成的特殊隊伍,悄然抵達了看似死寂的樂安城。
這支隊伍的到來,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瞬間打破了樂安刻意維持的沉寂表象,在其內部激起了層層警惕的漣漪,卻又被一種更高明的冷靜與偽裝迅速撫平。
……
樂安城門依舊是一副蕭條景象,守城的老卒縮在城門洞里,揣著手,呵著白氣,對這支明顯帶有京師和王府標記的隊伍并未表現出過多的驚訝或殷勤,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驗了文書官憑,便揮手放行,態度甚至帶著幾分屬于“破落藩地”的懶散與漠然。
隊伍緩緩入城。街道上行人稀疏,商鋪大多門可羅雀,偶爾有馬車駛過,也是些運送柴炭或日常用度的普通車輛。整座城市彌漫著一種與王府“病氣”相呼應的、缺乏活力的沉悶氛圍。這一切,都是韋弘根據朱高煦指示,精心營造出的“衰敗”景象。
然而,在這看似松懈的表象之下,“聽風閣”布下的天羅地網已然無聲啟動。街道兩旁酒樓茶館的窗戶后,巷口縮著脖子看似避風的乞丐,乃至屋頂落葉枯枝中偶爾反光的細微之處,無數雙眼睛正嚴密監控著這支隊伍的一舉一動。他們的行進路線、停留觀察之處、甚至隨行人員交頭接耳的細微動作,都被迅速記錄并加密傳回地下密室。
……
漢王府門前,白幡尚未撤盡,更添幾分悲涼。長史韋弘早已率少數屬官在側門恭敬等候,人人面帶憂戚,舉止恭謹甚至帶著一絲惶恐,完美扮演著一個因主子病重而失去主心骨、對外界壓力倍感不安的王府屬官形象。
“恭迎天使,恭迎上官。”韋弘上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與緊張,“王爺病體沉疴,不能親迎,萬望恕罪。”
為首的太醫姓劉,仍是上次那位院使,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韋長史不必多禮,陛下圣心憂切,特遣我等再來探視王爺,并帶來趙王爺關切之心,有些海外奇藥,或可一試。”他目光掃過身旁一位面色精悍、身著飛魚服的低階錦衣衛官員,以及一位眼神閃爍、身著趙王府屬官服飾的中年男子。
趙王府屬官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錢祿,奉趙王爺之命,特來探望漢王殿下,并呈上王爺千辛萬苦尋得的海外靈藥,祈盼對殿下貴體有所助益。”他語恭敬,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快速掃視著王府門庭內外,試圖捕捉任何不尋常的細節。
韋弘臉上擠出感激涕零的神色,連聲道:“趙王爺厚恩,我家王爺感激不盡!快請,快請!”他側身引路,姿態謙卑,將一行人引入府中。
府內更是藥氣沖天,往來仆役皆低眉順目,腳步輕悄,仿佛生怕驚擾了病中的主人。廊廡庭階,雖整潔卻略顯陳舊,透著一股“開源節流”的窘迫感。錢祿和那錦衣衛官員的目光如同鷹隼,仔細審視著所見的一切,卻只看到了一片符合“病入膏肓、家道中落”預期的景象。
穿過幾重庭院,來到漢王寢殿。殿內光線昏暗,窗戶緊閉,只留一絲縫隙通風,濃重的藥味混雜著一種病人特有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漢王朱高煦躺在那張寬大的雕花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面色在昏暗光線下蠟黃如金紙,眼眶深陷,嘴唇干裂泛著不健康的青紫色。他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幾乎看不到起伏,仿佛隨時都會油盡燈枯。
韋妃坐在榻邊,容顏憔悴,眼圈紅腫,見到來人,只是無力地點點頭,用手帕捂著嘴,發出壓抑的啜泣聲。
“王爺……王爺,陛下派太醫來看您了,趙王爺也派人送藥來了……”韋弘俯身在朱高煦耳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輕聲呼喚。
朱高煦的眼皮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無光,仿佛無法聚焦。他嘴唇囁嚅著,發出極其微弱、含混不清的音節:“……皇……皇兄……恩……趙王……心……心了……”
他掙扎著想抬手,手臂卻只是無力地抬起少許,便重重落下,砸在床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劉院使連忙上前:“王爺切勿動,保重玉體要緊。”他坐下開始診脈,眉頭越皺越緊。這脈象,比上次更加沉澀紊亂,虛浮無力,如游絲般難以捕捉,確是五臟俱損、元氣耗竭之危象。
錢祿趁機上前,將一個精致的藥盒呈上,語氣殷切:“王爺,此乃我家王爺重金購自海外番商的奇藥,名為‘延年續命散’,據說對固本培元有奇效……”
話音未落,榻上的朱高煦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韋妃連忙上前拍背,竟咳出少許帶血的痰絲(特制糖漿與顏料混合)。咳嗽稍停,他仿佛用盡最后力氣,猛地抓住韋妃的手,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虛空,聲音嘶啞而模糊地喃喃道:“三弟……不可……京……京城兵……兵兇……父皇……遺……遺……”
聲音雖低,卻清晰地傳入近在咫尺的錢祿耳中!三弟?京城兵兇?父皇遺詔?!這幾個破碎的詞語如同驚雷,炸得錢祿頭皮發麻,心跳驟然加速!漢王這是在神志昏聵中擔憂趙王妄動刀兵?還是……在暗示什么?!他猛地看向劉院使和那錦衣衛官員,發現他們也是面色微變。
劉院使沉聲道:“王爺邪風入腦,神思不屬,此乃重癥之兆!萬萬不可再受刺激!”他示意韋妃讓朱高煦躺好,然后對錢祿搖搖頭,低聲道:“王爺此刻情形,虛不受補,任何虎狼之藥皆不可用。此藥……心意領了,暫且收起吧。”
那錦衣衛官員則目光銳利地掃過錢祿,眼神中帶著審視與警告,顯然也聽到了那幾句“胡話”。
接下來的診視,朱高煦的“表演”更是臻至化境。對光反應遲鈍,肢體偶爾出現不自然的痙攣,喂藥時吞咽極其困難,大部分順著嘴角流出。偶爾“清醒”片刻,也是語無倫次,時而感念皇恩,時而擔憂世子,時而又陷入對往事的碎片化回憶,唯獨對“當前”局勢毫無清晰認知。
錢祿幾次想趁機詢問些樂安情況或王府事務,都被韋弘以“王爺需靜養”為由,或由朱高煦突然的“病狀發作”而打斷。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感受到漢王確已病入膏肓、王府上下惶惶不可終日之外,竟抓不到任何實質性的把柄或疑點。而那幾句“瘋話”,卻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
……
診視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最終在劉院使沉重的嘆息和“仍需靜養,恐難回天”的結論中結束。韋弘引著眾人退出寢殿,安排他們至偏廳用茶休息,并準備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