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的喧囂早已散盡,只余下獸炭在青銅火盆里燒得噼啪作響,映得中軍帳內明明滅滅。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未散盡的烤肉油脂味,沉甸甸地浮在空氣里。鄧九公獨自坐在帥案之后,粗糲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青銅酒爵邊緣,燭火跳動,將他緊鎖的眉頭和眼底深沉的算計投在身后虎皮壁上,陰影晃動如同蟄伏的猛獸。
土行孫那矮小精悍的身影和那雙燃燒著野心的眼睛,反復在他眼前晃動。那句擲地有聲、帶著沖天傲氣的狂,仿佛還在耳畔嗡嗡作響:
“當時主將肯用吾征時,如今平服西岐多時了!”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鄧九公心底最敏感的角落。
是啊……屢戰屢敗,損兵折將,連自己和愛女都幾乎折在這里……圣旨壓在心頭,沉甸甸如同催命符。若再無功……鄧九公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出咯咯輕響。
“申公豹……”他幾乎是咬著牙根吐出這個名字,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起來,“那老狐貍,從不做虧本買賣。他既肯親自引薦這土行孫……”鄧九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帥案旁那柄象征全軍先鋒權威、猩紅如血的印綬,眼神變幻不定。
“無利不起早……他土行孫若沒點真東西,申公豹豈會把他推到本帥面前?”鄧九公的指腹重重碾過酒爵冰涼的紋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一絲殘余的酒液從指縫滲出,在燭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罷了!”鄧九公胸膛猛地起伏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豁出去的決心,眼中最后一絲疑慮被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狠厲取代。他將酒爵重重往案上一頓,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營帳里格外清晰。“死馬當活馬醫!就讓這矮子……去撞一撞西岐的銅墻鐵壁!”
夜色如墨,濃重得化不開。先鋒大將太鸞的軍帳內,只點了一盞孤燈,幽幽地照亮案頭那片方寸之地。
太鸞卸去了沉重的盔甲,只著一身單衣,坐在案后。他面前,靜靜地躺著先鋒正印。青銅鑄造的印璽冰冷堅硬,印紐是猙獰的饕餮獸首,在昏暗的燈火下泛著幽幽的寒光。象征著生殺予奪大權、全軍鋒銳所系的猩紅印綬盤繞在側,紅得刺眼,紅得像凝固的血。
太鸞的手指懸在印綬上方,指尖微微顫抖。他終究沒有真正觸摸上去,只是隔空緩緩撫過。白日里土行孫那矮小卻異常挺拔的身影、那雙精光四射咄咄逼人的眼睛,以及鄧九公那不容置疑的決斷神情,交織著沖擊他的腦海。
“呵……”一聲低沉苦澀的短笑從他喉間溢出,帶著濃濃的自嘲和一絲不甘。“先鋒正印……竟要拱手讓于一個運糧的矮子?”白日里土行孫救治元帥和小姐的神異手段帶來的感激,此刻被一種更加強烈的、屬于軍人尊嚴被冒犯的屈辱感所覆蓋。“我太鸞隨元帥南征北討,刀頭舔血十余載……到頭來,竟要被此人騎在頭上?”
帳外寒風嗚咽著掠過營帳繩索,發出如同鬼泣般的尖哨。昏黃的燈火被風吹得劇烈搖曳,將太鸞投射在帳壁上的身影拉長、扭曲,顯得分外孤寂和落寞。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胸中那股郁結的氣團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滯澀沉重。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認命的灰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嗚——!
低沉蒼涼的牛角號聲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絲黑暗,如同巨獸蘇醒的咆哮,在連綿的商軍大營上空回蕩不休。緊接著,沉悶如雷的聚將鼓聲隆隆響起,急促得如同催命的符咒,一聲聲敲在每一個還沉浸在睡夢中的士兵心臟上。
“升帳——!”
“升帳——!”
傳令兵粗啞的吼叫聲此起彼伏,在營盤間飛速傳遞。沉睡的軍營瞬間被驚醒,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穴!無數營帳的簾門被猛地掀開,甲胄碰撞的嘩啦聲、士卒匆忙奔跑的腳步聲、軍官嘶啞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匯成一片混亂而緊張的巨大聲浪,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發顫。
轅門轟然洞開,披甲執銳的親兵魚貫而出,在兩旁釘下冰冷的目光。各營將官神色肅穆,腳步匆匆,帶著一身寒氣,沉默而迅速地穿過轅門,在中軍帥帳外按部就班肅立,盔甲在熹微的晨光下泛點冷硬的幽光。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鐵腥味和壓抑的肅殺。
帥帳厚重的布簾被左右親兵猛地掀起!
鄧九公一身玄色帥袍,外罩連環鎖子甲,肩披猩紅大氅,步履沉穩地走了出來。他面色沉凝如鐵,眸光銳利如刀,掃過帳外黑壓壓肅立的將領。經過一夜休整和土行孫金丹的神效,他雖右臂仍顯僵硬,但那股征戰沙場的威猛氣勢已重新凝聚,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前排的一個位置上——那是本該屬于太鸞的先鋒之位。
此刻,太鸞一身銀甲,面無表情地立于其側后位置,腰背挺得筆直,眼神卻低垂著,盯著腳下的凍土,仿佛要將那地面燒出兩個洞來。他緊握著腰刀刀柄的手,指節用力到發白。
鄧九公收回目光,威嚴的聲音如同洪鐘炸響,清晰地壓過所有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