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烈日骨傀大明宮。丹鳳門。
    把守宮門的是左神策軍將領楊鎮,見到車馬過來,立即上前拱手行禮,稟報平安。
    仇士良隨意擺了擺手,車馬駛進寬廣的門洞。
    門洞正中幾塊青石板剛被掘過,土色尚新。駕車的內侍回頭小心看了一眼,仇士良冷哼道:“軋過去!”
    內侍不再語,駕車從埋著劉貞亮尸骸的位置碾過。
    車聲轆轆,仇士良眉頭微微跳了跳,王爺把劉貞亮活埋在此處,固然是教這逆賊做鬼也不定寧,又何嘗不是給宮里立規矩的?自己若是不輾過去,周圍這么多人盯著,萬一傳到王爺耳中,那便是心存怨懟,忠誠可疑了。
    可惜姓田的沒埋在這兒,不然在他墳頭上跑趟車,那才過癮。
    進門后換了肩輿,仇士良斜著身依在軟靠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身處宮禁,左右都是最貼心的義子義孫,安全無虞,心情放松下來,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肩輿旁,義子義孫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宮中諸事。仇士良懶洋洋聽著,無非是各人分管的差事,或是宮里一些閑話,倒是別有一番溫馨的氛圍。
    忽然有人道:“聽說王爺備的兩條白綾,你們說,是留給誰的?”
    一名內侍道:“應該是蕭太后吧,她教子不嚴,也是死罪。”
    另一名內侍道:“蕭氏出身微賤,當初說民間還有個弟弟,失了音訊,皇上尋來尋去都是假的,都鬧成笑話了。依我看,王爺根本沒把她死活放在眼里,哪兒用得上白綾?”
    又有人道:“莫非是太皇太后?”
    “不會吧?太皇太后可是郭家的,穆宗、敬宗,還有當今那位,都是她的嫡系子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連王爺也得給她些面子。”
    有人突發奇想,“會不會是絳王?”
    “欸,這可保不準。絳王是穆宗的親弟,太皇太后的親子,敬宗駕崩那年,不就有人想立他嗎?”
    “不會吧?聽說田老狗跟絳王走得近,如今田老狗都沒了,哪兒還有絳王的份兒?”
    “你也知道田老狗沒了,就算立了絳王,功勞也是王爺……還有爹爹的。”那內侍趕緊添了一句,諛笑著說道。
    仇士良心下微動。李昂沒有子嗣,駕崩之后,最近的要數幾個同父的兄弟,江王李炎,或是安王李溶。其次是本家的侄兒,敬宗之子陳王李成美。但作為憲宗與太皇太后的嫡子,穆宗的親弟,絳王李悟的資格也是極硬。
    這些親王里頭,李炎銳氣外露,不好拿捏。安王李溶與陳王李成美都被李昂事先做過文章,說要立他們當皇太弟、皇太子。不管真假,人情已經用過,這份擁立之功落到自己手里,就薄了許多。
    倒是絳王李悟,上回倒過大霉,如今是個冷灶。田老狗已經成了死鬼,他辛辛苦苦栽樹,最后讓自己把果子摘了,想想都美得緊。
    仇士良越想心思越活泛,周圍的子孫們還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忽然一個名字傳進耳中,仇士良一下坐了起來。
    “太真公主怎么了?”
    周圍的內侍面面相覷,最后有人小心道:“孩兒方才說,兩條白綾,保不定是給楊公主留的……”
    仇士良臉頰抽動了一下,陰聲道:“給我說清楚!”
    那內侍撲倒在地,“孩兒是胡亂說的,爹爹息怒。”
    仇士良劈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倒,然后沉著臉靠回輿上。過了過會兒擺擺手,“這事兒不許再提。”
    眾人連忙應是。
    仇士良臉色陰沉,心里卻在打鼓。
    王爺不會真跟太真公主對上吧?他知道,太皇太后是被太真公主護了下來,要立新君,禮儀上少不了太皇太后點頭。太真公主若不肯讓步,王爺也是為難。
    可太真公主身后站著衛公,不搞定衛公,怎么對太真公主下手?王爺親身造訪天策府,莫非立了什么約?不然為何一回來便大開殺戒?
    仇士良眉頭越皺越緊,忽然一聲凄厲的慘叫遠遠傳來,令他身體一抖,尖聲叫道:“出了何事!”
    旁邊的內侍連忙道:“回爹爹,是金吾仗院,下面辦事的,正帶著推事院的人審問那幫死賊囚。”
    仇士良抬眼看去,夜色下,左右金吾仗院燈火熒熒,高墻內隱隱有哭嚎聲、哀求聲傳來。
    想到受刑的都是那幫該死的亂黨,仇士良轉憂為喜,忽然又想起郤志榮提過的話頭。
    “李訓那狗賊呢?”
    “已經按爹爹吩咐,關進金吾左仗院。”
    仇士良叩著扶手道:“聽說那狗賊家的小娘子偷藏了玉璽?”
    “爹爹無所不知!”那內侍笑道:“那小娘子嫩得跟朵花一樣,略一動刑就哭得梨花帶雨。七哥他們弄了張破席,叫她挺著臀,剝開嬌滴滴那花兒,大伙兒挨個搜了一遍,用過的都說好。這會兒時辰尚早,想必還在審著,爹爹要不要親自過去看看?”
    “這幫猴崽子……”仇士良笑罵一聲。
    眾人心下會意,肩輿隨即右轉,往金吾左仗院行去。
    剛到中途,一陣悶雷般的鐵蹄聲轟然響起,眾人停下腳步,訝然張望。
    只見一隊衣甲煊赫的人馬從金吾左仗院后駛過,二百騎在前,三百騎在后,中間擁著一座碧玉乘輿。
    乘輿四周垂著厚厚的簾幕,幾名宮人步行相從,她們哭泣著攀住輿杠,一邊拿著巾帕,擦拭輿中滴落下來的血跡,一路上嗚咽不絕,只是被蹄聲遮掩,微不可聞。
    那隊人馬如風如雷,颯然東去,毫不停頓地長驅直出望仙門,片刻間便再無聲息,就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內侍們驚魂甫定,回過頭時,卻見自家干爹不知何時下了軟輿,俯身跪拜道旁,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泣下如雨。
    眾人一時驚惶,卻不敢開口,只慌忙跟著跪倒叩拜,一個個緊閉著嘴巴,噤若寒蟬。
    良久,仇士良撐起身體,吃力地坐上軟輿,也無意再去金吾仗院,只叩了叩扶手,吩咐眾人返回大內。
    軟輿一路經過含元殿、宣政殿,仇士良沉默不語,直到紫宸殿在望,才開口說道:“咱家原以為圣上愛讀書,是樁好事,才跟老王、老魚他們一道擁立了圣上。現在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這幾日我仔細想想,想伺候好皇上,要緊的無非兩條,其一是別讓皇上閑著,一閑下來就會生事。平常多搞些聲色犬馬之類的玩樂花樣,娛其耳目,總好過讓圣上胡思亂想地瞎折騰。”
    “其二便是讀書,”仇士良咬著牙,恨恨道:“最能敗壞君王人性!那些書都是文士寫的,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治國的本事沒有,偏還好唱高調,心思更是混帳!為了爭權奪利,把我們這些真正辦事的奴才罵得豬狗不如。君王看了這些混帳書,親近了那些混帳人,便對咱們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視若仇讎,連以往的情分都不顧了。終究害人害己……”
    步履聲中,仇士良的控訴聲漸漸遠去。
    程宗揚半蹲在燈樓一角,望著那隊軍士護著乘輿,策騎駛出望仙門,一路往東行去。
    半夜三更,誰會這么大陣仗出行?
    李輔國?還是宮中的要緊人物?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摸不到頭緒,再看向深宮,隱隱生出一絲憂懼。
    按照衛公話里的意思,李輔國親自出面,李昂多半活不過今晚。雖然知道唐國的太監囂張跋扈,一手遮天,但這種近乎明目張膽的弒君,還是讓程宗揚吃驚不小。
    自己本來不想跟這種霉事沾邊,偏偏呂賤人竟然飛入宮中,去找蕭太后。她知道那位蕭太后在哪兒嗎?就算安樂給她說了方位,黑燈瞎火的,她能找到地方嗎?萬一她再一個失手,陷入宮中,自己還得想法子救她。
    程宗揚一肚子火氣,呂賤人這么自行其事,凈給自己添亂!真不如給她開了苞,讓她被血蓮花種反噬,往后給自己當個肉便器算完!起碼也能省點心思。
    程宗揚看準方位,正待入宮,卻看到一個影子從宮中倉皇掠出。
    那身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細腰長腿,一身鬼鬼祟祟的夜行衣,硬是穿出上班族的氣質,除了齊羽仙還能是誰?
    又是這賤人!
    程宗揚心頭一陣發狠。呂雉真要失陷宮中,最危險的倒不是那幫太監——無論李輔國,還是仇士良,他們的野心無非是把持唐國朝政,頂多再把藩鎮收歸中樞就夠了,至于唐國以外,他們也操不了那閑心。
    而齊羽仙完全不同,從晉國的建康,到宋國的臨安,再到漢國的洛都,可謂是前科累累,四處伸手,屢敗屢戰,仍不罷休,也不怕被她們的野心給撐死。如今又跟魚弘志勾結在一起,呂雉要是落到她們手里,不光唐國這一局輸個干凈,連漢國也保不定要翻盤,那可是要了親命了。
    程宗揚收斂氣息,悄然綴在齊羽仙身后。
    論修為,自己此時穩穩勝過齊羽仙一籌,盯住她全無壓力。況且又在獨柳樹下得到一番饋贈,真氣之充足,可以說是自己出道以來的巔峰,使得程宗揚自信心空前高漲。
    尋個僻靜處,自己上前一刀,先殺后問,保證不冤枉她。
    齊羽仙似乎對大明宮內外了如指掌,輕巧地避開把守宮禁的神策軍,從一處無人看守的宮墻躍下,幾個起落,便掠入對面的長樂坊中。
    齊羽仙毫不停頓地穿坊而過,身形閃動間,已經躍上大寧坊的坊墻。
    又是大寧坊!
    程宗揚都懷疑這地方是不是跟自己犯沖,繞來繞去,總繞不開這鬼地方。
    大寧坊居住的多是達官貴人,昨日事起突然,敢來的盜賊還不算多,經過一晝夜的動蕩,賊人越來越多,一路行來,撞上的盜賊就有十幾股,規模從數人、數十人、上百人不等,手段也從暗巷盜搶,變成明火執仗的劫掠。
    程宗揚本想擇地下手,可齊羽仙一路走得飛快,毫不停留地直奔興唐寺,然后從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悄然而入。
    程宗揚正想潛入寺中,忽然臉色大變,扭頭看向寺旁一棵古槐。
    興唐寺內,百余名僧人手持棍棒,嚴陣以待。昨日城中亂事方起,第一波就是奔著各處寺廟來的,僧人們措手不及,被無賴們搶走不少財物。
    好在興唐寺也是長安城中有數的大寺,寺中精壯僧人組織起來,把那幫賊人打了個落花流水,沒有像龍華尼寺一樣,基業盡失。
    齊羽仙徑直來到藏經閣,里面一群人已經等候多時。
    鄭注負手立在一扇屏風前,旁邊是宮萬古、樂從訓、張忠志、幾名神策軍將領和身份不明的布衣武夫,一名高冠大袖的文士,還有一名文士打扮的胡人。
    “宮里情形如何?”
    “情形不大對。”齊羽仙道:“李輔國傍晚入宮,太液池一帶都被他的人控制住,外人無法進入。宮里人都趕去拜見,隨后仇士良出來,在紫宸殿召見了王鐸,不到一個時辰就匆忙出宮,去了天策府。但魚弘志一直沒能出來,隨后他掌管的右神策軍和隨駕五都也被調離,用的是魚朝恩魚公公的令牌。”
    鄭注勃然變色,“該死!”
    一名神策軍將領也沉不住氣,問道:“魚公呢?還在曲江苑?”
    齊羽仙點了點頭。
    室內一片嘩然,樂從訓叫道:“魚朝恩這是要做什么?莫非已經私下投了李輔國,棄了我等?”
    “楊復光和楊復恭兄弟呢?他們去了哪里?”
    “魚公要是不給個說法,我們淮西立刻就走!”
    “對!魚公自己都退了,連句話都不給,耍我們嗎?”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團,鄭注舉手喝道:“停!”
    室中一時安靜下來,鄭注指著那名胡人道:“蒲先生,你來說。”
    “小的只是個生意人,能有什么可說的?”蒲海云堆起笑臉道:“魚公人品高潔,不愿生靈涂炭,想來也是有的。”
    鄭注寒著臉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連番鼓動帛十九、帛九,還有帛十三,又攀上索元禮,跟長安的胡人打得火熱,到底操的什么心思!”
    蒲海云笑容不改,“小的那點心思,相爺洞若觀火,自然不敢隱瞞。”
    “朝廷設波斯都護府,本就是我一力促成。”鄭注沉聲說道:“既然你對此有心,那便跟我做過這一場!事成之后,波斯大都督的位置就是你的!”
    蒲海云俯身拜倒,“小的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熊元果!”鄭注道:“平盧那邊的人馬呢?”
    那名姓熊的大漢甕聲甕氣地說道:“都已經安排好了。這邊起事,立馬就能發動。”
    鄭注盯了他半晌。自己拉攏的三鎮人馬,以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最積極,聲稱已經安排大軍潛入長-->>安城,只待自己一聲令下,便起兵攻打大明宮,誅滅閹黨。但他接到的消息,姓熊這廝今日還流竄各坊,剪徑打劫,如同蟊賊一般。所謂的伏兵,更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形。如此行徑,怎么看都是個不靠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