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紫姑娘在,程侯何需再問他人?”
    “紫丫頭都不跟他們玩的,我也是怕她被蒙在鼓里。”
    燕姣然道:“黑魔海已經失期年余,尚不知是否定下人選。”
    光明觀堂與黑魔海的大比,要等到黑魔海大祭之后,從巫毒二宗門人中選出天命侯,再與光明觀堂的光明貞女一決生死。如果人選被巫宗拿到,最后選出來的是西門慶,潘姊兒倒是能趕上給武大報仇。如果最后勝出是毒宗,小紫對上潘姊兒,那場面……嘖嘖。
    不知道雙方的大比允不允許旁觀?
    燕姣然靜靜看著他,“程侯在想什么?”
 &nbsp-->>;  在想怎么調教你們光明觀堂的希望之星……
    “想起路上遇到的事。我剛路過坊中的渾府,沒想到一家人都被滅門,死者枕借……太慘了。”
    燕姣然神色黯然,良久嘆道:“醫者醫人,難醫天下。懸壺濟世,又能濟得幾人?”說著她抬起眼,“能救天下者,舍程侯其誰?”
    程宗揚干笑道:“仙師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救得了天下?”
    “程侯可有拯救天下之志?”
    程宗揚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沒有!我能照顧好自己一家就不錯了。”
    “古人云:修齊治平。程侯能齊家,亦是佳事。”燕姣然合掌低首,“愿程侯居仁布德,常懷慈悲之心。”
    程宗揚沉默移時,拱手告辭。
    街上寒風依舊,程宗揚卻感覺身上一陣燥熱。他解下大氅,放在鞍前,又卷起衣袖。
    長安盜寇四起的亂象,渾府闔門被滅的慘狀,都是因為李昂自己作死,是因為那些官員自私無能,是因為宦官的兇殘和囂張,是因為和尚們的貪婪和狂妄,跟自己有個屁的關系!
    我也是受害人好不好!
    可為什么自己心里如此煩躁?因為老賈出手亂局?
    唐國朝廷爛成這樣,老賈不出手難道就不亂了嗎?頂多是晚個一天半天,那些地痞遲早會發現金吾衛和各衙門無人當值。
    即便是自己干的又如何?就李昂干的那些破事,別說自己只是點了個火星,就算漢國為此光明正大的出兵,討伐唐國無義,唐國也沒臉說冤枉。
    說來自己已經很克制了,除了干了李昂的寵妃,別的還干什么了嗎?說難聽些,比起唐國被漢兵大軍壓境,百姓生靈涂炭,李昂拿一個楊妃把事擺平,別說他賺了,連唐國也賺大了!
    燕姣然勸自己慈悲,自己哪里不慈悲了?我都已經是濫好人加再世圣人了,難道還要我學佛祖割肉飼虎不成?
    憑什么?
    干!
    長安城大街橫平豎直,到處都是整齊劃一的十字街,程宗揚卻沒有走直線,而是賭氣一般,在城坊間東繞西轉,有時深入暗巷,有時又繞到某處被搶掠過的庵堂、房舍。
    眾人都一頭霧水,弄不清主公的意圖。他們一開始以為主公是憂心城中的亂象,出來察看局勢。到了大寧坊,臨時起意,重走了一遍逃亡的路線,悼念死難的兄弟。后來又去探望養傷的奴婢,也在情理之中。
    可出了大寧坊之后,路線越來越奇怪,忽而向南,忽而往西,在各坊之間來回穿行,看行止,好像在尋覓什么,到了地方卻又過門不入,一路上馬不停蹄,似乎只是趕路。
    不過主公板著臉,顯然心緒不佳,眾人都沒有作聲,只緊跟著主公馬后,暗自握緊兵刃,防備隨時可能出現的刺客。
    這一路的見聞也讓眾人不禁懸心,昨晚的騷亂以搶掠為主,傷及人命的并不太多,然而這一路行來,所過之處幾乎都有死傷,時不時便能遇到尸骸,令人不由得懷疑,昨晚的騷亂是不是被低估了?
    日影將中,眾人從一處坊門出來,迎面是一座雄偉的城門。一陣錯愕之后,眾人才意識到,這一路東繞西轉,竟然不知不覺到了皇城,眼前正是朱雀門。
    皇城位于長安正北,朱雀大街盡頭,與原本的大內太極宮連為一體,大內遷往大明宮后,各部的官衙仍留在此地,也是昨日事變中,殺戮最為慘重的區域之一。大明宮內死者多是內侍、官吏、軍士,皇城卻聚集著大批來不及逃走的百姓商販,都被神策軍屠戮一空,死者數千人。
    此時官吏逃散,軍士棄守,偌大的皇城幾乎空無一人。朱雀門漫長而幽暗的門洞內血氣撲鼻,雖然尸首已被清理,仍能看到滿地血跡。
    程宗揚勒住坐騎,游目四顧。
    杜泉道:“那些內侍大概是巳時趕來,先閉了城門,然后縱兵砍殺。”他昨日正在皇城,親歷其事,說道:“我藏身簷上,直到傍晚才脫身。”
    程宗揚道:“那些內侍為何要屠戮百姓?”
    杜泉與獨孤謂對視一眼,“那些軍士可不是什么好鳥,搶劫sharen這種事,膽子大得很。”
    “不光是神策軍,宮中翊衛也有不少是長安本地的惡少。”獨孤謂道:“白日當值,下值之后,sharen越貨,無惡不作。”
    程宗揚駐馬片刻,然后穿過城門,左轉往西行去。
    沿著城墻西行,途中血跡處處,不時能看到掉落的鞋履,染血的襆頭,還有掀翻的木輪車,打碎的酒甕。
    一直行到皇城西南隅,視野驀然開闊。
    青石鋪成的街面盡頭,是一片黃沙。那片沙場寬及百步,場中寸草不生,唯獨場邊生著一株巨柳。
    那株柳樹大得驚人,此時綠葉凋盡,蒼黑色的樹身猶高十丈,數人合抱的樹干上,分出無數巨臂般的枝椏,光禿禿的柳條低垂下來,籠罩在枝椏四周,如煙似霧。遠遠望去,如同一座巍峨的云山,又像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邁巨人。
    “這是獨柳樹,”杜泉指著北邊道:“那邊是為天下報功的大社。”
    獨孤謂道:“這里也是刑場,專門誅殺重臣大將之類的罪囚,以往叛亂的各鎮節度使,被天兵討伐捉拿,都是押赴京師,在此地處斬。”
    程宗揚抬起頭,視線沿著獨柳樹巨大的樹身一直升到樹梢。
    煙云般的柳條無風而動,澎湃的死氣潮水般涌來,濃郁得如有實質。
    程宗揚閉上眼,丹田中的生死根不斷鼓張,如同長鯨吸水,吞吐著此地不知郁積多少年的死亡氣息。
    他一開始只是想察看城中亂狀,但從宣平坊出來,途中便陸續感應到一些死氣,只不過間隔已久,大多數死氣已經消散,只留下少許殘痕。想也知道,這樣大規模的動亂,免不了出現殺戮和死亡。
    直到路過大寧坊,死氣驀然變得鮮明而強烈。程宗揚不想暴露自己生死根的秘密,按照當日的路線重走一遍,結果遇上渾府滅門的慘案。
    丹田內的生死根仍然被那股詭異的寒氣阻塞,轉化不暢。因此程宗揚又轉往上清觀,趁著探視驚理,一邊用轉化的生機助她恢復,一邊順便化解,卻沒想到臨走之際,燕姣然會勸說他慈悲。
    程宗揚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注入的生機太多,被燕姣然識破了生死根的秘密。雖然王哲告誡過不要暴露自己身懷生死根,但即使被燕姣然發現,也不見得就有危險,畢竟王哲也沒有因為自己身懷生死根就誅殺自己。
    從燕姣然的反應看,也許有,但更大的可能是沒有。
    程宗揚最奇怪的是,作為與岳鳥人這個穿越者朝夕相處過的燕仙師,卻認定自己并非天命之人。
    程宗揚并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向誰證實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不明白燕姣然為何如此斷定。難道自己融入得這么成功,連燕仙師也把自己當成六朝土著?
    不過燕姣然最后幾句話,讓程宗揚一時間出離憤怒,話中蘊藏的意味,就好像是指斥自己為了吸收死氣,故意掀起殺戮。
    我程大圣人是那種人嗎?
    我被李昂坑得這么狠,你怎么不出來主持公道,勸李昂善良呢?那幫閹狗還在拷掠亂黨,你怎么不去勸他們善良呢?
    惱怒之余,程宗揚索性不再克制自己。隨后這一路,他倚仗生死根的感應,哪里有死氣往哪里去,將沿途的死氣一掃而空。
    其實這會兒冷靜下來,程宗揚能感覺到燕姣然不見得就覺察出自己生死根的秘密,最后那幾句話,很可能是僅僅出于悲憫的好意,并非指斥自己冷血不仁。反倒是自己胸中戾氣太盛,有些過于敏感了。
    但這一路走下來,卻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意外:獨柳樹。
    除了都盧難旦妖鈴,程宗揚從來沒有遇見過能夠蘊藏死氣的物品,更不用說是一棵植物。這株獨柳樹不知經歷過多少歲月,樹下的黃沙場不知誅殺過多少高官顯貴,自己甫一靠近,無數柳條便斜拂過來,積蓄的死氣潮水般滾滾注入生死根。
    讓程宗揚意外的是,不知是漫長歲月的沉淀,還是獨柳樹本身的異狀,洶涌而至的死氣并沒有像尋常死氣那樣,因為生死根運轉不暢而凝滯,而是如同春雨一般,浸潤著生死根,然后化為真元。
    發現吸入獨柳樹的死氣之后,生死根并沒有堵塞,程宗揚閉上眼睛,雙臂平伸,仿佛要去擁抱獨柳樹噴發出的洶涌死氣一樣,竭力催動丹田,將轉化的真元納入氣海。
    他進入第六級通幽境之后,氣海擴大數倍,以往還算可觀的死氣頓時顯得杯水車薪起來,更別說光靠自己修煉,想達到圓滿的境地了。
    可獨柳樹的死氣仿佛無窮無盡,不過一刻鐘,丹田就被浩蕩的真元填滿。
    程宗揚斂神屏息,正待一鼓作氣,突破通幽境初階,踏入中階的境界,突然間仿佛落下一道水閘,澎湃的死氣戛然而止。
    面前披拂飄舞的柳條低垂下來,宛如老君長垂的壽眉,接著一道柳枝摩擦般蒼老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少……年……郎……”
    “勿……多……食……”
    程宗揚怔了半晌,這是什么鬼?誰在跟自己說話?柳樹成精了?
    他試探著在心里道:“你……是誰?”
    心底波瀾不起,自己剛才聽到聲音似乎只是一個錯覺。
    “前輩?”
    “仙君?”
    “大圣?”
    “老樹精?”
    “柳爺?”
    程宗揚把自己能想到的稱呼全用了一遍,卻不見任何回應,情急之下,張口道:“喂!”
    鄭賓、杜泉、童貫、鐵中寶等人都在旁邊,聞聲同時上前,“程頭兒?”
    程宗揚回過神來,干笑道:“沒什么,只是見這棵獨柳樹如此壯觀,看得入神了。”
    “京師就是好啊。”鐵中寶道:“像我們涼州,哪兒見過這么大的樹?早讓人砍了當劈柴燒了。”
    童貫道:“侯爺,這地方涼浸浸的,要不咱們回去吧。”
    程宗揚呼了口氣,“回去。”
    他撥轉馬頭,馬蹄濺起黃沙,沿著來路駛去。
    踏上長街時,程宗揚回頭望去,只見一根柳條微微舞動著,仿佛在跟自己揮手告別。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