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仇亢宗吐出一口滾燙的濁氣,“水……”
    滿面殺氣的仇士良立刻收起怒色-->>,急趨入內。
    郤志榮連忙拿起銅壺,兌了杯溫水,雙手捧了過來。
    仇士良親手拿起羹匙,喂給兒子。仇亢宗額頭滾燙,嘴唇卻干裂發白。看著這根獨苗奄奄一息的凄慘模樣,忍不住淌出兩行熱淚。
    郤志榮道:“爹爹,雖然徐仙師已經看過了,可二哥這情形,要不要請個高僧祈祈福?”
    仇士良氣恨道:“連窺基那死賤禿都入了魔,哪里有什么高僧?”
    郤志榮小聲道:“那位特大師,又專門讓人送了份禮物。他那個蕃密,似乎有些稀奇的法門。”
    “蕃密……”仇士良抹了把淚,“神神鬼鬼的,寧可穩妥些,你二哥再經不起折騰了。”
    “信永如何?”郤志榮道:“孩兒聽說,娑梵寺的信永方丈佛法精深,又從天竺求來一顆琉璃天珠,年里搞了個延生普佛的法會,都說能消災延福。”
    仇士良沉吟片刻,“信永為人倒是通透的,這回也沒有跟著十方叢林的人胡來……仔細些,別驚動了旁人。”
    郤志榮心下會意,躬身告退。
    一番晨練,昨夜的宿醉和莫名的愁緒一掃而空,程宗揚心情大暢。
    他梳洗完,隨意用了些早餐,然后在楊氏的服侍下,穿了件唐國慣用的圓領長袍,戴上烏紗襆頭,信步來到前院。
    鐵中寶等人聚在廊下,每人抱著一只黑陶海碗,喝著熱氣騰騰的羊湯。
    “程頭兒!”鐵中寶咧開大嘴笑道:“吳三哥熬的好湯,你也來一碗!”
    程宗揚也不提自己剛用過早點,毫無架子地往廊邊一坐,笑道:“趕巧了,來一碗!”
    “來了,侯爺請!”獨孤謂端著熱湯過來。
    那海碗大過人臉,碗中的羊湯已經熬到濃白,湯里堆了半碗肉,上面撒了些蔥花、芫荽,香氣撲鼻。
    一口滾燙的羊湯喝下,五臓六腑都暖洋洋的熨帖起來。
    程宗揚贊道:“好湯!”
    鐵中寶等人昨晚那一票干下來,不但收獲頗非,而且順風順水,這會兒興高采烈地說道:“那幫和尚可真是有錢,怪不得那個特大師削尖了腦袋也要占下大慈恩寺。”
    “哦?釋特昧普那么輕易就拿下大慈恩寺?”
    鐵中寶一拍大腿,“賈先生指點了我們才曉得,敢情那幫和尚里頭道道也多著呢。昨天窺基來找事,帶的都是他最親信的弟子。剩下那些有的聽凈念的,有的聽特大師的,還有些聽窺基的。聽窺基的還分了兩撥,一撥聽凈空的,剩下一撥才是只聽窺基的。”
    獨孤謂道:“不知道誰給出的主意,慫恿窺基的人一窩蜂來坊里堵門,后腳就被老特召集了一堆各寺有名的和尚,在大慈恩寺前開壇說法,引來上千信眾,一舉占了大慈恩寺。”
    鐵中寶把大腿拍得“啪啪”直響,“趕到坊里這幫和尚堵了門卻不動手,可著勁兒念經。到了后半夜,才知道自家的廟沒了。”
    獨孤謂道:“特大師還在寺外貼了張文書,要追查窺基入魔的原委,說原大慈恩寺僧人都有嫌疑,限他們三日內自行回寺,一經查明,就要送到蕃地的深山里頭苦修。那些僧人當即散了一半,剩下的有些去找義操,有些去找觀海,只有幾個頭鐵的還在替窺基叫屈。”
    一夜之間,原本執唐國佛門牛耳的窺基便樹倒猢猻散,大慈恩寺這座唐國第一名剎就此易手,被蕃密的釋特昧普鳩占鵲巢,簡單得如同一場兒戲。
    不過程宗揚知道,唐國佛門一夜變臉的動蕩,并非佛門式微,或者釋特昧普的陰謀有多高明,最根本的緣故,在于窺基對大孚靈鷲寺傳承的公然質疑。
    而在這一點上,入魔的窺基反倒是對的。一手締造十方叢林的大孚靈鷲寺,真就是披著佛門外衣的邪魔。即使沒有釋特昧普的貪婪,也不可能化解,遲早會引發佛門的沖突。
    可惜窺基的質疑使他轉投了蕃密,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里,說不定這個坑更可怕,只能祝他自求多福了。
    程宗揚搖了搖頭,一邊喝著湯,一邊聽著鐵中寶等人的閑聊,這才后知后覺地問道:“怎么回事?昨晚大慈恩寺內亂,你們也去搶了一把?”
    鐵中寶豎起大拇指,“賈先生真厲害,老鐵我是服了!那些光頭一路召集了上萬人,氣勢洶洶的,賈先生一招那個什么……禍水東引!反過來鼓動那幫人去搶寺廟。好家伙,一呼百應啊,滿城都亂了起來!”
    程宗揚捧著碗懵了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干……”
    老賈還沒事人兒一樣說不知道,和著城里的事全是他搞出來的?這得造多大孽啊?
    程宗揚坐不住了,把碗一丟,“南八!跟我出去看看。”
    鐵中寶趕緊喝完湯,“程頭兒,我也跟你一道去!”
    獨孤謂一直提著心,雖然京兆府和刑部都沒把他當自己人,但長安城亂成這樣,到底放心不下,聞聲立刻放下碗,緊跟著出來。
    長安鵬翼社三名老兵,凈空受傷,任宏出去打探消息,杜泉正在宅內,當即與鄭賓等人一道套鞍備馬,整頓出行的物品。
    外面漢晉等國的護衛還在,謝無奕雖然浪蕩,待下倒是大方,一大早便讓石府的管事石越烹羊宰牛,準備了酒食,這會兒護衛們都喝著湯,充饑驅寒。
    漢國駐留長安的使臣死在窺基弟子手中,童貫倒是幸運躲過一劫。他昨晚胡亂睡了一夜,早早便起身在門外候著,見程宗揚帶著人馬出來,立馬把碗一丟,匆忙跟上。
    宣平坊有一眾護衛在,還算平安,向西出了坊門,昨晚聲勢浩大的僧眾已經不見蹤影,能看到對面永寧坊的坊門被燒了半邊,沿街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程宗揚沒有進坊,直接沿大路往北,途經親仁、安邑、宣陽諸坊,亂象愈演愈烈。尤其是鄰近東市的宣陽坊,本是京兆府所屬的萬年縣衙所在,京兆府少尹羅立帶著屬吏作亂,連帶著長安、萬年兩縣的縣衙也遭了殃,縣令、主簿都被神策軍抓走,衙門被砸得稀碎。
    堂堂縣衙遭了兵災不說,昨晚周圍的無賴們聚集起來,打算搶奪東市那些有錢的店鋪,卻被商賈們聯合起來,帶著保鏢和傭兵們打退。那些無賴吃了虧,跑到相鄰各坊搶掠,眼見著以往如同鬼門關一般的縣衙如今空無一人,忍不住又去搶了一把,順帶點了火,將衙門的卷宗付之一炬。結果火勢一起,整座衙門都沒保住,這會兒已經被燒了個精光。
    街上行人絕跡,偶爾有內侍領著神策軍的士卒路過,看到隊伍前方漢宋兩國的旌節,也無人過來盤問。
    向北的平康坊青樓遍地,是長安有名的銷金窟。城中大亂,此地也不免岌岌可危,好在他們的青樓生意平日里免不了與地痞們打交道,無非是拿出大筆錢銖來破財消災,倒不至于被燒殺一空。
    程宗揚以商人自居,來長安之后,連日在各方之間周旋,居然還沒有進過長安城聞名遐邇的東西兩市。此時東市大門緊閉,戒備森嚴,看起來比自己那邊的防衛還嚴密些。
    再向北,崇仁、勝業、永興諸坊都是一副劫后的殘破景象,東側的安興坊同樣也遭了火災,這會兒還有青煙未散。
    路過坊門時,正遇到一行人馬從坊中出來。披著貂裘的魚朝恩端坐馬上,神情肅然,不茍笑。
    程宗揚勒住坐騎,等魚朝恩到了面前方才拱手,“魚公公。”
    “原來是程侯。”魚朝恩道:“紫姑娘可好?”
    魚朝恩口氣平淡,就像拉家常一樣,但此一出,程宗揚卻仿佛感受到山岳般的壓力,呼吸都為之一窒,勉強道:“有勞公公動問,還好。”
    “殤老狗就這一根獨苗,小心些吧。”魚朝恩說著策馬而行。
    程宗揚心頭發沉,姓魚的死太監是什么意思?明示他跟黑魔海的關系?暗示小紫出了意外?還是說,他拿小紫來威脅自己?
    正瘋狂轉著念頭,魚朝恩又策馬折了回來,帶著一絲無奈道:“別多想啊。咱家是怕大祭的事出了岔子。姓殤的作惡多端,保不定誰盯上紫姑娘了呢?”
    程宗揚點了點頭,“多謝魚公掛念。”
    “長安城八方風雨,難得平安。若是無事,還是早些離開吧。”
    魚朝恩說完,重新折而向南,與程宗揚等人背道而行,漸行漸遠。
    程宗揚打馬而行,一邊攤開手掌,在胸口抹了一把,擦去掌心的冷汗。
    跟魚朝恩對騎而談,不戒備是不可能的。他一直沒看明白,魚朝恩在這次宮變中,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他那個便宜侄女,風流女道姑魚玄機,又藏的什么玄機?
    還有鄭注,作為李昂最信任的大臣,鄭注幾乎是憑一己之力慫恿李昂誅宦,卻在最緊要關頭泛舟河上,跟楊玉環扯了一堆不著邊際的淡,有這么閑的嗎?更別提齊羽仙那賤人,這種事她們怎么可能不插上一腳?
    程宗揚猛地勒住馬,坐騎發出一聲嘶鳴。
    童貫立刻拔劍,左右虛舞作勢。鐵中寶握住刀柄,警惕地望著周圍,南霽云和獨孤謂各自勒住坐騎,游目四顧。
    程宗揚緩緩吐了口氣,卻是不知不覺來到了大寧坊。
    三日前的那個夜晚,自己就是從此處狼狽駛入坊中。鄭賓駕車,韓玉、戚雄等人護衛在側,還有臨時加入的石家護衛,曲武和范斌……
    程宗揚一不發地勒轉馬頭,踏入大寧坊。一路行至十字街心,然后轉而向南,臨近坊門處,再轉而向東。
    “是這邊吧?”
    獨孤謂點了點頭,“是。”
    他指著旁邊一堵短墻,“大伙兒就是在這里分頭走的。”
    程宗揚下了馬,一手扶著短墻,立了一會兒,然后往北行去。
    韓玉、曲武等人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卻已是生死兩隔。還有范斌的重傷,驚理的斷腕,泉奴的失蹤……
    路過空置的岐王府,獨孤謂也不禁心頭五味雜陳。他就是在這里和程宗揚換了衣冠,沖出去顯露行蹤,然后被人抓到,下了京兆府的大獄。
    原以為此番性命難保,就算不死,也會免官去職,流放千里,自己奮斗多年仕途到此為止。卻不料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好端端辦差的同事成了亂黨,京兆府自少尹羅立以下,幾乎盡數下獄。倒是自己這個不受上司信重的倒霉鬼被排除在外,莫名其妙地躲過一劫。
    世事無常,福禍難料……
    獨孤謂搖了搖頭,俊臉露出一絲苦笑。接著一怔,哎?這感覺……
    頗有些奇怪啊?
    想當初自己兢兢業業辦差,各種倒霉事上趕著往自己頭上撞,大事小事只要沾上,自己就是背鍋的命。好處一點沒有,頂雷永遠是頭一個。這回京兆府從上到下都遭了大劫,自己一個待罪之身,卻得脫大難。莫非……
    自己真的轉運了?
    獨孤謂精神斗然一振,再看向程宗揚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自己都是沾了這位貴人的福氣啊。
    一行人沿著當日的路線在巷中兜兜轉轉,從坊南來到東側興唐寺附近,護在鞍旁的南霽云忽然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住轡頭。
    旁邊是一處圍著高墻的大宅,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正從墻內飄來。
    程宗揚與獨孤謂對視一眼,然后同時躍起身,攀上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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