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笑道:“干得好!”
    “敢問主公,今有百金之資,欲持而求利,該當如何?”
    “一百金銖,那就是二十萬錢,也不算少了。”程宗揚道:“要是拿來當本錢,只能做個小生意,掙點辛苦錢。投資的話,六朝也沒什么好投資的,頂多買幾畝地,收些租佃。拿來謀個出路倒是可以一試,不過那要看資質和運氣了。”
    程宗揚笑道:“老賈,你怎么突然對生意有興趣了?是不是老鐵的兄弟們拿到撫恤金,不知道怎么辦,找你出主意?”
    賈文和道:“不是他們,是主公你。”
    “啊?”
    “唐國朝野動蕩,恰是漁利之時。”賈文和道:“主公方才所,令屬下耳目一新,敢問主公,可有意建節?”
    程宗揚愕然道:“什么建節?”
    “唐國藩鎮數十,主公何妨自擇一鎮為節度使?”
    程宗揚連連擺手,“我已經是漢國的輔政大臣,再到唐國當個節度使?沒這說法啊。再說了,唐國的節度使是我想當就能當的嗎?”
    “眼下正是良機。”賈文和道:“主公若是尚公主,自可向唐國索一藩鎮為封地,為太真公主謀個出路。”
    程宗揚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沉吟道:“你是說,唐國的新皇帝會猜忌太真公主?不惜拿藩鎮當她的封地,作為陪嫁?”
    “太真公主已是鎮國大長公主,食邑之盛,前無成例,一旦新君繼位,便賞無可賞。”
    “這回你可猜錯了。”程宗揚搖頭道:“我在她府上親眼看見,唐國那些親王無論輩分高低,都把她當成主心骨,巴不得這位姑奶奶庇護他們一輩子,怎么可能會讓她離開長安?”
    “宗室諸王爭相求庇,正是唐皇忌恨之由。”賈文和道:“李昂當年何嘗不是求庇于太真公主府中?一旦登上皇位,心思自便不同。”
    程宗揚道:“那是李昂人品不行,畢竟他那樣的奇葩,天下少見。”
    “李昂固然外寬內忌,心術不正。但忌恨太真公主的不是哪個人,而是皇帝之位。”賈文和道:“太真公主身為異姓公主,卻能令一眾親王趨之若鶩,無論誰登上帝位,都難免心生疑慮。”
    程宗揚沉默片刻,然后笑道:“老賈,你把人想得太陰暗了吧?楊妞兒雖然霸道了點,但沒什么野心,頂多在街頭跟人打打架,從來不插手朝政的事,哪里就威脅到皇位了呢?”
    “再說了,我做做生意還行,治軍理政這些純屬外行。漢國還好說,上面有霍子孟和金蜜鏑撐著,亂不到哪兒去。唐國從朝廷到藩鎮亂成一鍋粥,一方百姓的身家生計,生死存亡,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讓我選的話,我還不如把楊妞兒自己拐回舞都,也算是造福長安百姓……誒,老賈,你怎么了?”
    賈文和表情古怪地看著他,良久拱手長揖一禮。
    “賈某多年為謀士,周旋于各方豪杰之間,為百姓擔責之語,聞所未聞。有此一,主公可謂圣人。”
    “干!你怎么跟小狐貍一樣,逮著我就罵上了?”程宗揚反唇相譏,“你才圣人呢!”
    靖恭坊。水香會館。
    蘭姑領著館中的少女躲在樓上,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響,勉強壓住心悸,小聲道:“大伙兒都別出聲。會館一直沒開張,過年又關著門,不會有人亂闖。”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陣拍門聲,隱約有人叫嚷幾句,但外面盡是爭搶吵鬧之聲,混亂中聽不出那人叫的什么。
    眾女屏住呼吸,緊張地擠在一處,蘭姑握著一把剪刀,擋在最前面。
    拍門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撲嗵”一聲,有人翻進院內。
    驚懼之下,幾個女子嚇得哭了出來。
    “捂住嘴!”蘭姑壓低聲音喝道。
    哭泣聲低了下去,聽樓外傳來的響動,進來的不止一人。
    蘭姑心里怦怦直跳,仍壯起膽子,握住剪刀靠在門邊,仔細聽著。
    腳步聲穿過院子,踏上樓梯,越來越近……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蘭姑?”
    蘭姑長出了一口氣,急忙拉開門,“你個死鬼!”說著眼圈不禁發紅,“你怎么來了?”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祁遠抹了把臉上的煙灰,咧嘴笑道:“放心,衙內和呂少爺跟著呢。”
    “呂公子來了嗎?”
    那些少女一片歡呼,立刻把方才的懼怯拋到腦后,爭相搶著出門,去看那位帥氣不下獨孤郎,還年輕能打,身家豐厚,前程遠大的呂公子。
    花枝招展地涌出門,迎面便撞上一張貼著膏藥的肥臉。
    高智商跟只老鷹一樣,兩眼閃著綠光,張開雙臂撲過來,嘴里“姊姊妹妹”的一通亂叫。
    可惜他腿還瘸著,行動不便,那些姑娘驚叫著四下躲避,高智商左撲右抱,卻一個都沒撈著。
    高智商發了狠,覷著人多的地方,單腿用力,往前一個虎撲。反正姑娘這么多,樓道這么窄,能撈一個是一個。
    這回運氣不錯,一個紅衫女子像是被嚇到了,竟然不閃不避,被他一把抱了個滿懷。
    “好姊姊!這身子可真軟啊……哎喲!”
    蘭姑一手揪著他的耳朵,笑道:“衙內好興致,今晚就讓奴家陪你好了。”
    “別!別!輕點兒啊,蘭嫂子!小弟這耳朵都被你撕劈叉了……饒命啊!蘭嬸子,蘭奶奶……四叔,救命!”
    祁遠勸道:“好了,好了,別拿手扯。”
    “對嘛!四叔,好好管管你老婆!”
    祁遠體貼地說道:“用剪刀。”
    “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外面亂象還在持續,但樓里有了男人,眾女有了倚仗,頓時安心下來。幾個負責膳食的姑娘生了火,洗手做了羹湯,給眾人飲湯驅寒。
    “宣平坊那邊一直被堵著,入夜人才少了些。”祁遠道:“這邊怎么樣?”
    “還好。賈先生傳話過來,我們就把大門從里頭封住,又滅了燈燭。倒是前面那條巷子鬧得厲害,似乎被人給搶了。”
    “哪一家?”
    蘭姑領著他到回廊里,朝遠處指了指。
    祁遠端起羹湯,一口氣喝完,“果然是他們家。”
    “小心些,燙。”蘭姑嗔怪地說道。
    推開門,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程宗揚吸了口冷冽的空氣,然后緩緩呼出。
    成為節度使執掌一方州郡,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權在握的振奮,而是束縛和壓力。當個生意人,享受享受生活不好嗎?
    從建康、洛都,再到眼下的長安城,自己見識過多少權勢顯赫的大人物?兩只手都數不過來。結果呢?劉驁、李昂這樣的帝王都不能保全身家,權力更迭的場面越來越殘酷,光是旁觀,都令人頭皮發麻。如果有選擇,誰愿意沒事就摻和到動輒身死族滅的朝廷政變里頭去?
    現在自己最想做的事,頭一樁是等小紫回來,趕緊想辦法去興慶宮的秘境,找到卓美人兒。第二樁是拐上楊妞兒,一道回舞都。至于李昂的死活,皇位的歸屬,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
    程宗揚停下腳步,望向簷角。
    楊玉環坐在簷脊上,手中提著一只黑陶圓腹的酒甕,圓月斜照,給她身體的輪廓鍍上一層清冷的銀輝,月光下,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孔滿是倦意。
    程宗揚躍上簷角,撲面而來的不是酒氣,而是一股血腥味道。楊玉環羅袖灑滿鮮血,肘處裂開一道刀痕,露出如雪的肌膚。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楊玉環舉甕對月,曼聲道:“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她手腕一斜,一股酒水從甕口傾出,筆直落入口中,聲如漱玉。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掛空名。”
    楊玉環皓腕如霜,玉臂生寒,對月擊甕,邊飲邊歌,“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程宗揚奪過酒甕,“少喝點兒。”
    楊玉環星眸朦朧地說道:“為什么不想當節度使?不想上我這個公主?”
    “別挑釁啊。”程宗揚道:“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
    楊玉環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奪酒甕。
    程宗揚把酒甕提到身后,楊玉環索性趴在他身上,張開手去搶,“給我!”
    程宗揚提著酒甕,抬起手臂,楊玉環連抓幾把,沒有奪到,最后把臉埋在他身上,咬著唇,不發出絲毫聲息,只有發絲輕顫。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一手放在她肩后,輕輕拍著。
    淚水一點一點浸透衣物,濕漉漉的,仿佛能感受到她心底最深切的哀傷。
    良久,楊玉環啜泣漸止。程宗揚張開手掌,放在她頭頂,拖長聲音道:“今日我程仙人給你撫頂,授你長生之術,攘災解禍,福慧雙至。好了,別哭了。”
    楊玉環啐了他一口,然后像小貓一樣,把臉在他身上蹭了蹭,抹去淚痕。
    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面前是坊市間不時騰起的火光。
    “蕭氏被一群太監圍著,我差點兒沒看到她。”楊玉環靠在他肩頭道:“我把在場的太監都殺了,一個都沒放過。”
    “本來我想連蕭氏也一并殺了,好成全她的體面。但她哭著求我,說她不想死。”
    楊玉環帶著一絲無奈道:“那個傻瓜。”
    程宗揚開解道:“求生是人的本能。只要能活著,誰想死呢?”
    楊玉環反唇相譏,“跟牲畜一樣,任人戲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別動氣。”程宗揚道:“不說別人了,李昂不是還不肯死嗎?何必責怪一個女流呢?”
    楊玉環往瓦上擂了一拳,“她們母子貪生怕死的模樣,果真是親生的!恨死我了!”
    “說好了別動氣,還動起手了?這瓦算你的啊。”
    “小氣鬼。”
    “她人呢?你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宮里了吧?”
    “還能怎么樣?”楊玉環道:“我帶她去見了仇士良,當面問姓仇的,是不是他指使人干的。”
    程宗揚倒吸了一口涼氣。仇士良剛撲殺了一堆宰執重臣,囚禁皇帝、太后,正是雙手沾滿鮮血,氣焰熏天的時候,楊妞兒竟然敢找上門當面質問,與虎謀皮也不過如此,這是真猛啊。
    程宗揚望著她衣袖的刀痕,“不會是動手了吧?”
    “沒有。仇士良當場就跪下了,自行掌嘴二十,說他只是心里有氣,讓人去責問蕭氏是否知情,沒想到下邊的人敢這么胡來。他的義子郤志榮說,可能是傳話的時候語氣太重,那幾個死太監又是王守澄那死鬼的義子義孫,干慣了混帳事的,說著免冠露頸,自行請死。”
    “郤志榮?”
    “我問了蕭氏,蕭氏說他是傳話的,不關他的事,還替他求情來著。”
    程宗揚無語半晌,多半是郤志榮干完先走,才沒被楊妞兒當場砍了。更讓人無語的是蕭氏,有楊玉環撐腰,居然還怯懦成這個樣子,被郤志榮一番戲弄,受盡屈辱,卻連真話都不敢說,反而還去討好那個閹狗。
    蕭氏自己都無意討個公道,自己手里便是有證據又能如何?無非是徒亂人意而已。
    “然后呢?”
    “我就把她交給仇士良了。若是蕭氏有什么不妥,唯他是問。”
    “你還真信得過他啊。”
    “我也信不過。只是以前……”楊玉環沉默下來。
    程宗揚感覺到一絲不尋常,試探道:“不會是姓岳的說過什么吧?”
    “他說,仇士良不是個好東西,卻是唯一善終的大太監。”
    “這跟信得過有什么關系?”
    “至少說明姓仇的沒犯死罪。”
    都殺了一堆文武大臣,囚了皇上,還沒有犯死罪?你是不是理解有偏差啊?不過話說回來,仇士良一系列的反擊雖然狠辣,但多半是為了自保。比起以前那些太監手弒君王,自行廢立,多少還是有點底線的。
    “他還說過什么?”
    “他說,唐國會有很多太后,但最多只有一個皇后。什么時候立了皇后,什么時候就是唐國滅亡之期。”
    程宗揚訝然道:“還有這么一說?”
    “你連這都不知道?”楊玉環狐疑地說道:“你不會是假冒的吧?”
    程宗揚干笑道:“我只是不太熟……我假冒什么了?”
    “假冒天人——想騙我!”
    “停!停!你不是出題考過我了嗎?這會兒又不認了?”
    “也許是你蒙的呢?不對!”楊玉環想了起來,“一共三道題,還有一道題沒有出呢。”
    “要不你再出一題試試?”
    楊玉環側過身,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聞。即使月夜之下,那張姣麗無儔的面孔仍然艷光四射,顛倒眾生。
    撲面而來的美貌張揚而奔放,沖擊力十足,讓程宗揚呼吸都有些微微停滯。
    寂靜中,只見眼前的玉人輕啟朱唇,聲如黃鸝地說道:“我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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