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僧-->>人立在大慈恩寺的寺門前,振臂高呼。
    “阿彌陀佛!”釋特昧普宣了聲佛號,寶相莊嚴地說道:“窺基背棄我佛,墮入魔道,這些同門都是見證!”
    釋特昧普往身后跟隨而來的僧眾一指,厲聲道:“爾等受窺基所騙,死到臨頭,還不知省悟嗎?”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我大慈恩寺數千僧眾上下一心,絕不相信窺基大師會背棄我佛!”
    “沒有窺基大師的吩咐,本寺不許任何人入內!”
    釋特昧普森然道:“爾等莫非也墮入了魔道?”
    爭執間,三座大門忽然同時打開,大慈恩寺的僧人們手持棍棒,黑壓壓一片從寺門涌出。最前面一排僧人光頭上點著香疤,灰色的僧袍褪下半幅,在寒風中露出精壯的手臂和半邊胸膛,神情堅毅無比。
    “佛祖在上!我大慈恩寺弟子今日要為佛祖斬妖除魔,撼衛佛祖的榮耀!”
    “佛祖虔誠的信徒們!無論你們是僧人還是凡俗!衛佛匡法,就在今日!”
    “佛光普照!功德無量!”
    “傳檄十方叢林各寺!同赴宣平坊!誅殺佛門公敵!”
    “光榮歸于佛祖!”
    那些僧人一邊沿途招喚佛門信徒,一邊派人前往各寺召集人手,一路高呼不絕,舉刀執棒,氣勢洶洶殺向宣平坊。
    釋特昧普板起面孔。窺基出身勛貴,少時代替唐國先皇出家,研習佛法,身份非同小可。以大孚靈鷲寺為首的十方叢林對其刻意栽培,可以說與沮渠二世大師同出一系,都是不拾一世大師所傳摩法宗的嫡脈。
    直到沮渠二世大師坐床之后,窺基一反常態,突然對密宗法門產生異乎尋常的興趣,邀請附庸于大孚靈鷲寺的蕃密大師前來講經說法。釋特昧普趁此機會,在長安各寺傳揚蕃密法門,排擠掉原有的東密一系。
    也是在窺基的鼎力支持下,釋特昧普以密宗法王的身份,得到唐國朝廷的承認,又通過賄賂仇士良,成為主管天下僧尼的左街功德使。最終鳩占鵲巢,占據了東密的祖庭青龍寺。
    此番窺基遠遁,釋特昧普原想著重施青龍寺的故技,一舉拿下執唐國諸寺牛耳的大慈恩寺。誰成想,窺基在大慈恩寺的影響力根深蒂固,即使窺基背叛佛門證據確鑿,眾口一辭,依然有大批僧人站在窺基一邊。
    更讓釋特昧普惱火的是,自己此番的臂助,凈念那廝竟然在關鍵時候避不出面。沒有凈念這位沮渠大師的親傳弟子,十方叢林紅衣大德挺身響應,自己的奪寺大計一開始就碰了壁。
    說到底,自己在大慈恩寺的根基,終究比不過窺基數十年的經營。
    大慈恩寺在長安城聲望極高,在那些僧人呼喊下,不時有佛門信徒從家中出來,追隨眾僧前往宣平坊除妖。而更多的則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市井惡少,地痞無賴,看到今日城中的亂象,早已心癢難搔,只是心存畏懼,一時不敢露頭。此時紛紛跳了出來,喊著“護我佛法”,在其中上躥下跳,尋找機會。
    一路趕到宣平坊,隨行者已經浩浩蕩蕩。成千上萬的僧俗高呼斬妖除魔,誅滅佛門公敵,聲勢之大,連今日破家無數的內侍諸宦路上遇見,都勒馬避讓。
    人流還在坊外,喊殺聲已經傳進坊內。
    在廂房等了許久的敖潤一躍而起,抓起外袍沖到庭間。
    看到階上負手而立的賈文和,敖潤松了口氣,心里頓時踏實下來。
    “賈先生,外面那些和尚來了!”
    賈文和點了點頭,“你召集外面的軍士和諸國護衛,先過去阻一阻。記住,不得動手,更不得見血。拿出你的手段,牢牢拖住他們。”
    “明白!”敖潤把佩刀、鐵弓往地上一扔,領命而去。
    “祁遠,”賈文和道:“法云寺那邊交給你了。”
    祁遠拱手道:“賈先生放心!我都準備停當了。”
    “張惲,傷者和內宅女眷如何?”
    “已經安置好了。”張惲道:“石家專門讓出一幢樓,里外周全。”
    “任宏。”
    “在!”任宏抱拳上前。
    “這回要看你的了。”
    任宏挺胸敬了一禮,“明白!”
    “鐵堂主。”
    “在呢!在呢!”鐵中寶拍著胸口道:“都記住了!有話你直管吩咐!”
    “看著高智商些。免得他嘴快出事。”
    鐵中寶胸膛拍得“梆梆”響,“包在我老鐵身上!”
    “鄭賓,你們守好門戶。”
    鄭賓抱拳道:“是!”
    “那我呢?”一個不滿的聲音說道,卻是中行說。
    “正要仰仗中行大珰之力。”賈文和肅然道:“主公對內宅諸眷視若珍寶,如今主公不在,此間要事,莫過于此。只靠一個張惲,賈某放心不下。還請中行大珰帶傷照應一二。”
    中行說原本一臉不忿,覺得自己這個內宅總管被排除在外,受了冷落,聞顏色稍霽,撇著嘴道:“我就說張惲那廝指望不上。瞧瞧,還得咱家吧!”
    說著他雙袖一拂,大搖大擺往內宅走去,一邊喝道:“姓呂的!你往哪兒跑呢?賤皮子又癢了是吧?”
    “呼喇”的一聲,呂雉將一團剛洗的衣服甩到他臉上,轉身就走。
    賈文和淡定地回過頭,“南將軍,窺基亡我之心不死,此番若有動蕩,皆因他起,還請將軍在衛公面前分說一二。”
    南霽云點了點頭,沉聲道:“我省得。”
    大慈恩寺僧人高呼口號,殺氣騰騰沖進宣平坊,在街口的大槐樹旁,被一隊神策軍擋住。
    這些神策軍還是張承業與仇從廣當初帶來的,已經在程宅外守了兩天,一直沒有輪班,宮中事變,天寒地凍,早已人心惶惶。加上兩邊領頭的都一去不返,心里更是沒底。
    敖潤拍著胸口許諾重賞,這些軍士才勉強列成隊形。但看到聲勢浩大的誅魔隊伍,還沒近前,軍士們便生出退意。
    童貫壯著膽子上前,尖聲道:“前面乃是程侯私宅,爾等不得驚擾!”
    一名僧人大步而出,厲聲喝道:“殺的就是程賊!”說著一把揪住童貫的衣襟,把他甩開數步。
    “且慢!”一名身著漢國公服的雄壯官吏上前,張開雙臂叫道:“我乃漢國治禮郎敖某!奉天子之命,出使貴國!今日……”
    剛說一半,那個敖某“撲嗵”一聲,仰面倒在地上,他一手捂著額頭,一邊瞪大眼睛,指著那名僧人,驚怒地顫聲說道:“你……你為何敢襲擊本漢使!”
    那僧人怔了半晌,隨即勃然大怒,“好賊子!今日我便為佛祖打殺了你這無賴狗才!”
    沒等他舉棒,一群服色各異的護衛便擁上前去,圍住遭到惡僧偷襲,倒地不起的漢國使者,叫嚷著要找京兆府和金吾衛的人來評理,雙方七嘴八舌,推搡起來。
    眼看惡斗一觸即發,旁邊“咣鐺”一聲震響,法云尼寺緊閉的大門被人從里踹開,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臉蒙黑巾,背著一只巨大的包裹沖了出來。
    后面一聲嘶聲裂肺的慘叫,“有賊啊——搶錢啦——”
    一個黃臉漢子哭天抹淚地奔出來,叫道:“快攔住他……”
    接著一股腥風卷起,一名牛高馬大的獸頭壯漢狂奔而出,他遍體鬃毛,面帶青斑,卻是一名獸蠻人。
    那獸蠻人撲上去拽住包裹,拉扯著不讓走。
    小胖子拔出一柄小刀,比劃著叫道:“快滾開!再啰嗦,我就給你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獸蠻壯漢死死拽住包裹,臂上鬃毛根根乍起,用雷霆般的吼聲道:“平白闖入寺中搶錢,長安城還有王法嗎?”
    “屁的王法!”小胖子扯著喉嚨叫道:“宮里大亂,金吾衛全都死光光了!長安城全是咱們游俠兒的天下!別說搶你倆錢,就是sharen放火也沒人管啊!”
    小胖子一邊說一邊跳起身,對著那獸蠻人拳打腳踢。那獸蠻人似乎當慣了奴仆,沒有了野性,雖然又高又壯,體態兇獰,卻光挨打不敢還手。
    那黃臉漢子更是窩囊,見那無賴手里有刀,連靠近都不敢,只轉著圈拍膝跺地,哭訴寺內被人搶劫,求各位佛門信徒施以援手。
    可惜一眾佛門高僧身有要事,無暇分心,跟來的眾人大都只顧著圍成一圈看熱鬧。有心幫忙的,天天吃素念經,看著那小胖子手里的刀便先怯了三分。那漢子哭訴不絕,卻無一人站出來。
    摸清這幫烏合之眾的底細,祁遠心下愈發篤定,對賈先生更是多添了三分佩服。眼看火候已到,他哭聲一尖,“佛爺啊,你睜睜眼吧……”
    話音剛落,“呲啦”一聲,包裹被撕開半邊,里面的錢銖雨點般甩了一地。掉落的不光是銅銖,還摻雜著白閃閃的銀銖,甚至黃澄澄的金銖,滿地亂滾。
    人群轟然一聲,當即把阿彌陀佛、如來觀音、菩薩金剛、佛門公敵……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無數手掌伸來,爭相撿拾落地的錢銖。
    那小胖子鉆進人群,一邊泥鰍般亂躥,一邊大喊大叫,散落的錢銖從撕碎的包裹里“嘩嘩”直往下掉,所過之外,人人為之發狂。
    混亂中,坊門處一名車伕打扮的漢子大叫道:“剛有人搶了青龍寺!光金銖就搶了幾萬枚!京師各處衙門都被砸了,金吾衛全死光了!壓根就沒人管啊!”
    “兄弟們,發財的時候到啦!”
    “什么王法?拳頭大就是王法!”
    “外面各坊都在搶呢,手快有,手慢無啊!”
    “廟里有的是錢!搶那幫禿驢去!”
    “千載難逢!天官賜福啊!”
    大慈恩寺的僧人一路呼喊,召集各寺同門,引來百姓極多,其中倒有一大半是城中惡少,此時被人一煽動,就像在火藥桶里點了顆火星,立刻引爆了眾人的貪念。
    眼看前路有神策軍和一幫護衛擋著,人群叫囂幾句,便在某些人的刻意引導下轟然四散,躥進各坊尋找目標。
    跟著大慈恩寺僧人同來的十方叢林僧眾臉色大變,這要是被人群沖進寺內大肆搶掠,各家寺廟少不得要遭場大劫。原本的殺氣騰騰,頓時弱了幾分聲勢。除了大慈恩寺的僧眾之外,其他各寺的僧人都暗中打起了退堂鼓,畢竟誅滅佛門公敵是大家的事,各寺的廟產安危,可是各家自己的事。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