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善坊緊鄰著大明宮的丹鳳門,宮中有頭臉的宦官多半在此置宅,好方便出入宮禁。仇士良也不能免俗,在此置辦了產業。這會兒他靠在軟榻上,一邊在姬妾的服侍下愜意地泡著腳,一邊不屑地冷笑道:“逃了?他能逃到哪兒去?”
    他虛拂了一下案上的黃綾,得意地說道:“陛下詔書在此,姓田那賊子不束手就擒,莫非還能造反不成?哈哈……”
    “父親說得是!”仇士良的四子仇從渭道:“我猜,田賊八成是得了信,還不到下午,宅里的人便跑得干干凈凈,連只耗子也沒逮著。”
    “姓田那廝平常腳趾頭恨不得翹到天上去,臨到事上,一句話就給嚇跑了。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哈哈!”仇士良放聲大笑。
    仇從渭道:“孩兒這便去刑部,督促六扇門的人去尋他的蹤跡。”
    “不用管他!讓他跑得越遠越好。”仇士良不以為然地說道:“明日大朝會上,咱家回稟圣上,田賊自知罪重,不待審訊便畏罪潛逃。他不敢露面,這罪名便是板上釘釘!待發下海捕文書,看他還能逃到哪兒去!”
    說罷,仇士良又有些不放心,“王爺那邊知會了吧?”
    “三哥已經去稟報了。”
    “不是讓從源在東內苑盯著嗎?”仇士良坐起身,“瞎跑什么呢?”
    “大哥去了宣平坊,五弟在宮里隨侍,孩兒帶人去打探田賊的動靜,只好讓三哥走一趟了。”
    “你別在這兒待了,趕緊回東內苑,盯緊神策軍。”仇士良道:“這可是咱們的命根子!”
    “孩兒明白!還有一事……”仇從渭趨近了些,在仇士良耳邊低語幾句。
    “哦?”仇士良眉頭松開,“他們真這么說的?”
    “父親知道,王守澄那廝跟魚朝恩交好,他們本來想投到魚朝恩門下。”仇從渭笑道:“待聽說父親今日一本奏上,嚇得田賊逃之夭夭,轉臉又求到兒子這里,說只要父親點頭,他們立馬改姓入宗,給爹爹效力。”
    “見風使舵!”仇士良斥罵道:“明知道我跟王守澄斗得不可開交,老王尸骨未寒,他們就一個頭磕在地上,連改姓的事都做得出來!”
    仇士良撫膺長嘆道:“真不要臉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守澄那廝立身不正,他這幫義子義孫也盡是些不忠不孝的小人!”仇從渭跟著罵了幾句,然后道:“要不我回了他們?”
    “別。”仇士良搖搖手,“既然投上門,這么趕走未免寒了人心。”
    “唔……”仇士良想了想,“不但不能趕,還得給他們臉面。跟他們說,他們在宮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改姓須不好看。挑幾個年齡小些的義孫,拜到你們兄弟名下就行了。給他們說,只要他們肯誠心辦事,以往老王怎么對他們的,我這里分毫不少——說不得還有些額外的好處。”
    仇從渭心下會意,王守澄死時還連帶了五個最親近的義子,這便空出來五個要緊的肥缺。宮中各方無不盯著這幾個位子明爭暗斗,爭得烏眼雞一般。里頭最慘的就要數這幫剛死了爹的苦娃,不但肥缺無望,連本來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隨時都可能被人一腳踢開。如今父親大人金口玉許諾下來,那幫喪家犬不知該如何感恩戴德。
    仇士良揮了揮手,“趕緊去吧。”
    仇從渭應了一聲,匆匆前往左神策軍所在的東內苑。
    仇士良靠回榻上,嘆道:“原本覺得五個兒子便足夠了,這會兒看來,還是少了。臨到事上,到底是親生的放心。”
    妾室一邊給他抹腳,一邊笑道:“那便給二公子多置幾房妾好了。”
    提及此事,仇士良更是滿心無奈。他家中世代宦官,當初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于是凈身入宮,繼承祖業,靠著父祖的恩蔭,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唐國最頂尖的大太監,又先后把自己的四個兒子都引入宮中,父子同心,上下勾結,牢牢把持權柄。
    誰知宦途亨通,家事卻難遂人愿。原本留下次子仇亢宗傳宗接代,可添了幾個孫子都陸續夭折,竟無一個留存。
    眼看偌大的家業后繼無人,仇士良愁得白頭發都多了幾根。他讓次子親近那位秦國正使,也存著幾分心思,想借徐仙師的神仙術,好給自家續個香火。
    “時辰尚早,老爺要不要聽支曲子?”
    “聽什么曲子?明日朝會要緊,睡了。嗯……”仇士良轉念一想,“把志榮新送來的那個小丫頭叫過來,開個苞,沾些喜氣。”
    十六王宅,博陸王府。
    堂中的幾案因為常年摩挲拂拭,漆面已經剝落,宛如一位年邁的老人,布滿歲月的斑痕。
    此時案上放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如冰的珠身映出一張蒼老的面孔,另一邊,則是一名身著黃袍的僧人。
    李輔國渾濁的雙目落在對面的僧人身上,眼神瞬間銳利無比,如同出鞘的刀鋒,仿佛能切開他光禿禿的頭顱。
    那僧人雙手合什,低低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郡王明察萬里,貧僧不敢有一字虛。”
    李輔國凝視那僧人良久,目中的鋒芒漸漸收斂,慢吞吞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孤家原想著已經這般時候,尉遲小兒也該來了。便是他不來,也該派個知根知底的心腹親信,不成想他派來的知客香主,卻是為漢侯充當說客……尉遲小兒輸得不冤。”
    “窺基大師貪嗔癡三毒未凈,又為蕃密所惑,已墮魔道。”大慈恩寺知客香主凈空道:“程侯天生慧根,一點慈悲之心,更是深得如來真意。”
    “靈尊轉世?”李輔國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轉世之說,貧僧不敢妄,但程侯知人所不知,確有天人之資。”
    李輔國伸手拈起那顆珠子,瞳孔中微微一閃,仿佛有火苗跳動一般,雙目再度亮起。
    明凈的珠身上映出凈空的光頭,在他的目光灼視下清晰無比。忽然“呯”的一聲,珠子連同里面的影像同時被撚得粉碎。
    凈空光頭上迸出一滴汗珠,連呼吸都停了片刻。
    李輔國抖了抖指上的粉末,然后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一樣。
    旁邊的黃衫內侍悄悄向凈空打了個手勢,領他到了外間,這才低聲道:“行了,王爺這是已經應下了。”
    “阿彌陀佛。”凈空松了口氣,合什道:“愿佛祖庇佑郡王。”
    “三公子!”
    剛從博陸王府出來的仇從源回過身,只見一名黃衫內侍縱馬過來,“王爺還有句話交待!”
    仇從源揮了揮手,屏退隨從,策馬迎了上去,“王爺有何吩咐?”
    那內侍從懷中摸出一卷絲帛,握著遞了過來。
    仇從源伸手去接,突然縮回手,“你不是王爺的人!”
    那黃衫內侍一夾馬腹,坐騎驀然加速,與仇從源錯身而過,卷在絲帛中的匕首狠狠刺在仇從源肋下,順勢一拖,斬斷了他的衣帶。
    突如其來的劇痛使仇從源叫不出聲來,他身體搖晃著從馬背墜下,腰間露出一個扇形的傷口,鮮血狂噴。
    夜幕低垂,程宗揚坐在屋頂上,手里拿著一只酒壺,不時放到嘴邊,啜飲一口。
    今晚已是上元最后一夜,四面望去,長安城內火樹銀花,流光溢彩,歡聲笑語不絕于耳,一番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
    不過此時陪在他身邊的,不是黛綺絲或者趙氏姊妹如花似玉的面孔,而是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袁天罡裹著羊皮襖,頭上戴了頂氈帽,脖子里纏著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道:“大晚上爬到屋頂,就著西北風喝悶酒,你丫的有病啊?”
    “心里煩,想找個人說說話。”
    袁天罡閉上眼,敷衍道:“說吧,說吧,我聽著呢。”
    “我剛殺了個人。”
    “這話說得……”袁天罡聽著就稀奇,“你沒殺過人是怎么著?”
    程宗揚沉默半晌,沒頭沒尾地說道:“本來我恨死她了。只想干死拉倒。”
    袁天罡鼻中嗤笑一聲,“我就知道你沒干好事!那個女殺手落到你這色中魔王手里,肯定是先奸后殺!再奸再殺!”
    程宗揚望著天邊的陰云,“你也覺得很對,是吧?”
    “廢話!她是敵人,還殺了你的女人!sharen償命,天經地義!你什么意思?還想饒了她?你丫的圣人啊?”
    “沒錯,我和你想的一樣,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多快意!如果一開始我就把她殺了,心里一點愧疚都不會有。”程宗揚抿了口酒,“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干過她,再把她殺了,也是天經地義,心里不會有什么負罪感。”
    “不是,”袁天罡奇道:“你打哪兒來的負罪感?”
    程宗揚呼了口酒氣,“她是個俘虜,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我就那么干啊干啊,一直在榨取她的精元……你別笑話我,干到一半的時候,我真沒有什么殺心了。甚至看到有人折磨她,我都覺得……”
    “哎喲喲,程大圣人,寧就是道德帝啊?”
    程宗揚沒理會他的奚落,“我那會兒在想,真要放過她也不是不可以。畢竟細論起來,孫暖也不是她殺的,廢了她的修為已經足夠懲罰了,對吧?如果說她手上有人命,可內宅那些女人,手上有人命的還少嗎?我不照樣都留著了?以身贖罪,囚到內宅當個奴婢算了。”
    袁天罡啐了一口,“你繼續,我聽聽你還能放出什么屁來。”
    “可是沒想到,她本來身上有傷,又被藥物透支得厲害,我一個沒收住,居然……她就死了。”
    “媽的!讓我吐兩口。太惡心了!”
    “我那會兒真的猶豫了。其實我當時如果把采補的精元反哺回去,有三成的把握能保住她的性命。”程宗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但我沒有。”
    袁天罡冷笑道:“舍不得那點兒真氣吧?”
    “并不是……”程宗揚雙臂架在膝上,把頭埋在膝間,半晌才道:“我是怕被人鄙視。”
    “屋里還有別人,我怕她們看到我竟然干出這種不可理喻的蠢事,會覺得我是個沒原則的濫好人,救狼的東郭,給蛇取暖的農夫,是非不分的糊涂蟲,不可救藥的廢物和軟蛋……”
    “哼哼哼……”袁天罡冷笑幾聲,“你這樣的廢柴我見得多了,覺得自己高尚,又想要些好處。想占便宜,又放不下架子,想當婊子圖個爽,又舍不得心里的道德牌坊,做起事來黏黏糊糊,瞻前顧后,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對,你使勁罵!”程宗揚道:“我就是怕自己一時好心,卻辦了壞事。我自己倒霉也就認了,可現在跟我混的那么多人,我要是把他們害了怎么辦?”
    袁天罡張了張口,最后泄氣道:“得了吧,你混得比我強多了。我那點兒人生經驗教給你,說不定把你帶溝里了。”
    程宗揚若有所思,“倒也是。”
    “謙虛點兒啊!我說你胖你可就喘上了?說真的,”袁天罡道:“那會兒要是屋里沒別人,你會救她嗎?”
    程宗揚猶豫半晌,最后自己也不確定地說道:“也許吧?”
    袁天罡朝他比了個大拇指,“真圣人,夠屌。”
>t;    程宗揚苦笑道:“其實我真沒那么圣賢。就跟你剛才說的,有便宜我想占,干點出格事我也沒什么心理負擔,我就是……就是……”
    “嘴上說著狠話,心里也發過狠,可臨到事上,才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程宗揚點點頭。
    袁天罡忽然道:“你玩過游戲沒有?”
    “玩過啊。”
    “殺過npc嗎?”
    “……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