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錦香靜靜低著頭,一語不發。
    “錦香啊,”李宏親切地說道:“叔叔知道,周飛心氣高,眼孔大,為人又孤傲,對你有些冷落,這樁婚事確實委屈了你。不過周飛出身土夷,年紀輕輕就有五級修為,在行里這些俊-->>彥里頭,也算是出色了。”
    黎錦香道:“柴宗主當年也被稱為俊彥。”
    “姓柴的年輕時也是上好的資質,前程萬里,行里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本錢,還費盡心思給他牽線搭橋,結了樁上好的姻緣。原想著他們一對璧人,好給行里立個排面。誰成想他成親之后,整日不思進取,荒廢了修煉,修為不進反退,如今在五級耗費多年,早就成了個廢物。耽誤了自己不說,也連累了自家夫人。”
    黎錦香抬起眼,認真道:“若是周飛也不得突破,又當如何?”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心里頭邁不過這個坎兒。”李宏道:“體面是自己掙的,姓柴的自己不爭氣,掙不來體面,怨得誰來?行里向來賞罰分明,有錯不罰還怎么立規矩?再說了,行里在他身上花的本錢,終須有個著落。他還不上,總得有人來還。何況他夫人繳的那點兒馬賦,連虧空都彌補不了,只是讓上面的人解解怨罷了。”
    “錦香啊,你是行里的自己人,”李宏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娘還在總行,誰能不對你高看一眼?這些年來有好處,可從沒少了你的一份。你那點兒顧慮,又算得了什么?姓柴的但凡能爭口氣,行里能不給他體面?”
    黎錦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柔聲道:“多謝叔叔照拂。”
    “你打小就是個懂事的,”李宏欣慰地說道:“憑心而論,行里可從來沒勉強過你,對不對?不過你受了行里多年恩惠,總該想著回報咱們廣源行吧?你剛出閣,多少有些放不開,叔叔也都知道。但你將來要想上進,可不能還小姑娘家家的,也該想著回報行里的恩情了。”
    “咱們行里的風氣一向是大方爽利,對外暫且不論,內里從來都是不作偽,不藏私,不管男女,都坦率得緊,沒那么小家子氣。說白了,跟誰睡不是睡呢?
    都是正常的交際手段。有些不太好說的事,到了榻上,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你情我愿,什么話都好說開了。“李宏“咯咯”笑了幾聲,“錦香啊,你的本錢可是一等一的,只要褲腰帶略微松一些,維持住左右的關系,再跟上面打好交道,三年五載,升遷到總行也不是難事。”
    李宏笑得愈發開懷,“到時候,你就能跟你娘團聚了。”
    “錦香知道了,多謝叔叔提點。”
    “我就說,錦香是個聰明姑娘……”李宏伸手想去摸她的腰臀,最后還是忍住了。
    “你呢,還是想辦法盡快跟周飛圓房。”李宏低聲道:“十三爺快來了。”
    黎錦香眉梢微微一顫。
    “九爺為人大度,對行里的事能放手就放手。十三爺呢,性子豪橫,又向來好事。若是你與周飛還未圓房,萬一遇見十三爺……怕是后面有些麻煩。”
    “叮”,墻角一只黃銅小鐘輕輕響了一聲。
    “行了,”李宏改口道:“你再去見見黑魔海的人,問他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黎錦香福身施了一禮,離開精閣。
    片刻后,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來到閣前,他遠遠便含笑拱手,行禮如儀,然后撩起前襟,邁過門檻。行止與六朝人一般無二,只不過他凸鼻深目,須發鬈曲,卻是一名黃發藍眼的胡人。
    李宏拱手道:“蒲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豈敢。”蒲海云笑道:“余在泉州常聽人說,九爺在唐國經營得法,生意做得極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宏嘆道:“掙些辛苦錢罷了,怎比得了蒲兄的海上生意利潤豐厚?”
    “你我本是一家,何分彼此?”蒲海云道:“蒲某到長安已經數日,尚未拜見九爺,不知是否方便?”
    李宏苦笑道:“蒲兄也知道,九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在長安,一年也未必能見九爺一面。”
    “這……如何是好?”
    “你我不是外人,蒲兄不妨直。”
    “不瞞李兄,蒲某方才求見蘇執事,恰逢蘇執事出門辦事,才匆匆而來。”
    “哦?”
    “李兄也知道,蒲某一直在泉州討生意,說來也是宋國的子民,聽聞程侯遇刺,憂心不已。畢竟那位程侯有宋國的官身,于情于理,蒲某都不能坐視。”
    李宏想了片刻,點頭道:“合當如此!”
    蒲海云豎起拇指,“李兄果然透徹!”
    “既然昨晚未能得手,設法接近他,也不失一條路子。只不過那程賊頗為狡詐,蒲兄想結交于他,不會露了首尾吧?”
    蒲海云道:“我與程侯只打過一次照面,想來無妨。”
    李宏贊嘆道:“富貴險中求,蒲兄膽識過人,難怪能掙下潑天身家!但昨晚之事,其如驚弓之鳥,至今不見蹤影,不知蒲兄如何著手?”
    蒲海云微微一笑,“聽聞李兄與推事院的索推事有些交情?若是方便,蒲某想去拜訪一二,順便借個人出來……”
    蒲海云俯耳低語幾句,李宏撫掌道:“好主意!”說著又笑道:“正好,過幾日便是索推事愛女的生辰,蒲兄不妨破費一二,備幾件上好的禮物。”
    “不知索推事是喜歡貴重的,還是雅致的?”
    李宏哈哈笑道:“自然是貴重的。索推事畢竟是……哈哈,雅致的他也欣賞不來。”
    “明白了!”蒲海云微笑道:“多謝李兄指點。”
    宣平坊內一片肅殺,左右神策軍、五國館邸護衛將程宅前后,連同十字街周邊圍得嚴嚴實實,彼此劍拔弩張,互不相讓。
    從天亮開始,各方使者便來往不絕,不停詢問程侯是否已經歸家?如今可還安好?何時能夠見客?
    青面獸一開始還興高采烈,有人敲門就伸出腦袋,青面獠牙地嚇唬人,后來不勝其擾,索性把程宅的匾摘下來,找賈先生討了個字,往門檻上一豎,上面寫著:敲門者自備活羊一只!無羊者,死!
    剛擺出去,就有眼瘸的上來敲門。結果門一開,露出的不是青面獸那只猙獰的獸頭,而是一張巨甕般的血盆大口,直接扣到了來人的面門上。
    那人腦門上面是白森森的牙齒,下面兩枚雪亮的獠牙頂住頸動脈,眼珠正對著嗓子眼里的懸雍垂——那小舌頭跟鐘擺似的來回晃蕩,甚至還能看到上面沾的羊毛和血絲。
    那位來客愣了一個呼吸,然后一個倒仰倒在臺階下,屁滾尿流,不省人事。
    青面獸意猶未盡地磨了磨牙,發出刀挫般的聲音,然后“呯”的關上門。
    仇從廣在旁看得清楚,立馬讓人運來一百多只活羊,當街售賣,每只十枚金銖,概不還價,當天就小賺了一筆。
    張承業對仇家這位大公子的行止嗤之以鼻,隨即也讓人運來一百多只活羊,然后全部送給那位看門的獸蠻大漢,還深入討論了活羊的幾種吃法,比如山羊不去皮吃起來筋道;綿羊不去皮吃著塞牙;小尾寒羊鮮肥細嫩,而且個大頂飽;灘羊尾巴油最是膏腴肥美,生吞不僅潤嗓,更是適于冬季進補……當場就跟青面獸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五國使節紛紛涌入宣平坊,囊瓦帶著昭南武士,毫不客氣地霸占了教坊司的門房,與程宅遙遙相對;
    謝無奕帶著護衛公然入住石家。有消息說,晉國的使臣正在擬文,聲討唐國縱容匪徒,殺傷合法經商的晉國商賈多人;
    童貫在臺階旁搭了個小廬,擺出常駐的架式,就差臥薪嘗膽給唐國看了;
    漢國官員講究大國體面,本來不想這么跌份,好端端的設廬臥守,弄得跟守孝似的,可宋國那小閹狗姿態做得十足,也只好有樣學樣,在臺階另一邊設了頂氈帳,隨時守候。
    秦國的徐仙師最為灑脫,他羽衣大袖來到程宅門前,沒有像其他俗人一樣稟帖通傳,而是當街焚了一道仙符,然后微微一笑,飄然而去。可謂是不出一語,盡得風流,儼然如盡知天機,智珠在握。
    雖然沒人知道徐仙師用的什么仙符,但那種超然物外的絕世之姿,著實引人心折。立刻有人尾隨跟上,希望能從徐仙師口中探知一二仙機,就算打聽不到,沾點兒仙氣也是好的。
    幸好徐仙師并未去遠,而是在西邊的升平客棧要了間靠東的客房,然后大開著房門,登榻高臥。
    正當眾人猜疑不解的時候,真正證實徐仙師神通的一幕出現了。
    僅僅一刻鐘之后,程侯那位當庭痛斥唐皇,傲視王侯的布衣門客親自來訪,雙方閉門商談許久,那位賈先生才客氣地告辭,臨行還對著房門長揖一禮,做足了禮數。
    這番姿態更是引來無數猜測,不少人都猜測徐仙師已經算定程侯的下落,才使得敢當著大唐官員面詛咒唐皇的賈先生如此恭敬,但幾位有頭臉的問到徐仙師跟前,徐仙師只是含笑不語,愈發顯得莫測高深。
    “徐仙師有些擔心,”賈文和道:“非要留在客棧,不肯遠離。”
    “他有什么好擔心的?”程宗揚道:“不是跟他說了我沒事嗎?”
    “他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賈文和道:“怕是長安大亂,卷入亂兵之中。現如今倒是宣平坊這邊最安全了。”
    “干……”
    程宗揚也是無語,徐大忽悠靠著一身過硬的忽悠功夫,好不容易從咸陽的狼窩里脫身,結果又一頭扎進長安的虎穴中,這運氣也就獨孤郎能跟他比比了。
    “徐正使仙師之名已經遍及長安,只是要小心李輔國。”
    “李輔國……和老徐沒什么沖突吧?”
    “吾觀長安軼聞,有稱博陸郡王身具異術,能窺破人心,明辨真偽。此事雖然未彰,但博陸郡王歷經六朝,屹立不倒,必然有所倚仗。”
    “還有這種本事?”程宗揚摸著下巴道:“莫非他是那個叫解什么的異獸托生的?”
    “獬豸。”
    “……不是叫解決嗎?怎么是蝎子?”
    賈文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開個玩笑!我是文科生!怎么會不知道它叫蝎子?蝎子王,神獸嘛!那啥,李昂明天真的會動手?”
    “箭已離弦,豈能回頭?”
    程宗揚感嘆道:“沒想到田令孜與龍宸私下有勾結,現在想來,當年唐國宰相遇刺,他就是得利最大的那個。”
    石超將壁水貐的首級送給仇士良作為獻禮,卻帶回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仇士良一位義子竟然認出壁水貐,稱這名白衣僧人多次出入田府,與田令孜交往甚密。武元衡自蜀地建功,入主中樞,田令孜的兄長以馬球得幸,出鎮蜀地,其中的脈絡隱約可見。
    仇士良聽聞此事,大喜過望,狠狠夸了石超一番,當即表示,要立刻帶此賊禿的首級入宮,在圣上面前揭穿田令孜的惡毒罪行。
    仇士良這么急切,主要是前晚他當街教訓田令孜的義子,結果那倒霉家伙不知怎么招惹上刺客,自己剛走就被刺客行兇,死得透透的。
    這下算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田令孜逮著這茬兒,非說是他把自己干兒子給活活打死的,鬧得不可交。
    仇士良正自頭大,斗然間得了這份大禮,索性狠狠告田令孜一記黑狀,最好能把這老閹狗拉到宮城西南角的獨柳樹下,一刀兩斷才痛快。
    程宗揚對仇士良這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舉動絲毫不看好,李昂與田令孜已經湊到一處,他這時候跑去揭發田令孜,何止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李昂就算臨時加塞,也得趕緊把他挪到誅宦名單的最前頭去。
    “要不要給仇士良透個信?”程宗揚道:“兩邊平衡才好斗起來。”
    賈文和淡淡道:“屬下已經請人傳訊。”
    程宗揚放下心來,“那就好。”
    出于對老賈的信任,更重要是為了偷懶,程宗揚沒有詢問其中的細節,卻不知正是賈文和刻意安排的傳訊,使得李昂徹底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第二十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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