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玉人有價今天是上元正節,路上行人反而比昨天少了些。一來昨晚徹夜歡歌,二來要留著精神對付今晚的熱鬧,三來各處寺廟道觀今日廣賜福緣,街上倒是比昨天好走得多。
    車馬駛入丹鳳門,在左金吾仗院停下,眾人步行入宮。
    程宗揚回頭看了眼城墻上的燈樓,笑道:“大唐繁盛一至于斯。”
    李溶道:“都是各地歷年進獻的貢物,仇士良拿來建了三十間燈樓,不知道有多少流到……”
    “程侯可聽聞京師新詩?”段文楚插口道:“他鄉月夜人,相伴看燈輪。光隨九華出,影共百枝新。歌鐘盛北里,車馬沸南鄰……”
    “好詩!”李溶撫掌道:“我近日也聽了一首:三五月華新,遨游逐上春。樓上看珠妓,車中見玉人……”
    兩人打著哈哈一唱一和,程宗揚心下暗笑,偏不讓你倆得意!
    李溶與段文楚口吐珠玉,程宗揚只當沒聽見,一臉好奇地問道:“是不是仇公公昨晚跟人打架了?”
    兩人齊齊噤聲,面面相覷。
    你們不知道?莫非這事被壓下去了,仇士良反應還挺快?
    程宗揚又拱了把火,“聽說仇公公把田樞密使給打死了?”
    兩人不敢再裝啞巴,齊聲道:“沒有!”
    開什么玩笑!仇士良要是敢當街把田令孜打死,唐國干脆改姓仇算了。
    “難道傳有誤?”
    “謠琢!”段文楚義正辭嚴地說道:“典型的謠琢!”
    “哦,”程宗揚恍然道:“我說呢,幾個宦官怎么可能這么囂張?要是在我們漢國,早就打死了。張惲,你說是不是?”
    張惲腰躬得蝦米一樣,“侯爺說得再對不過!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閹奴,早該打殺!”
    兩人紛紛側目,你丫的可真不要臉啊,你們漢國太監的氣焰,不比我們唐國差多少吧?不過話說回來,唐國還真缺個像你這樣,真敢把太監拖出去打死的權臣。
    羅令閉緊嘴巴,緊跟在張惲身后。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個荒村客棧的雜役小廝,竟然有一天能進入皇宮,與朝廷的大臣、親王聲息相聞,甚至可能有機會一睹皇上的天顏,簡直就跟做夢一樣……
    說話間,一輛香車自東邊的側門駛入內宮。
    “咦?那不是安樂公主的車駕嗎?”程宗揚看著就眼熟。
    李溶道:“上元節嘛,公主們來給各位太后敬賀。安樂這會兒才來,八成是起晚了。”
    程宗揚好奇地問道:“宮里有幾位太后?”
    段文楚道:“今上的祖母太皇太后,敬宗皇帝的生母義安王太后,今上生母積慶蕭太后,一共三位。”
    “皇后呢?”
    “自玄宗皇帝以來,宮中向不立后,如今主持六宮的是楊賢妃。”
    難怪唐國的宦官勢大難制,你這是制度問題啊!唐國只立太后,不立皇后,外戚難有出頭的機會,宦官少了掣肘,對付起科舉出身的官員,更是得心應手。因此唐國有世家,有豪門,卻很少有世代勛貴的外戚家族,倒是出了一批仇士良這樣幾代宦官的權宦家族。
    宴席設在清思殿,出乎程宗揚的意料,宴上一共只設了四席。這種小范圍的宴會,分明是家宴的形式,不必像外朝大宴一樣恪守禮節,屬于關系很親近的私宴了。
    上首一席是皇帝李昂的位子,主賓是自己,安王李溶與鴻臚寺少卿段文楚作陪,但程宗揚入宮已近午時,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李昂出來。
    在席間服侍的是魚弘志,兩人在紫云樓見過一面,此時舉茶奉酒,十二分的殷勤。
    皇上遲遲未至,李溶和段文楚都有些沉不住氣,但還是勉強說笑著,盡到陪客的禮數。
    段文楚覷空出來,揪住魚弘志道:“皇上呢?”
    魚弘志苦笑道:“本來說好過來的,可前頭議事給絆住了。”
    “什么事能比這邊要緊?”段文楚壓住心底怒火道:“程侯可是身兼兩國正使!豈能輕慢?”
    “少卿莫急,小的去前頭問問。”
    魚弘志來到前殿,李昂正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著。
    “皇上,”魚弘志低聲道:“程侯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李昂放下書卷,看著對面的鄭注,微微嘆了口氣。
    鄭注道:“命宮中的舞伎去席間獻藝,把屏風設好,吩咐各宮,切不可一涌而入,輪番去看便是。”
    魚弘志看著李昂,“皇上?”
    李昂擺了擺手,“就這樣吧。”
    魚弘志領命退下。
    李昂放下書卷,“姑姑將來若是怪我,該如何是好?”
    “程侯非是佳偶,況且已有正妃,太真公主以宗室之尊,豈能下嫁?”
    “罷罷罷,就依卿所。”
    鄭注伏身拜倒,“臣這便前往鳳翔,李訓、韓約等輩不足恃,請陛下務必待臣入京,再行起事。”
    “朕知道了,你去吧。”
    鄭注再拜,“陛下保重。”
    良久,李昂扭過頭,“窺基大師?”
    窺基坐在屏風后,身著紫袍,膝上橫著禪杖,沉聲道:“時候尚早,再拖一個時辰。”
    堂上歌舞翩躚,李溶與段文楚賣力逗趣,倒也不顯枯燥,但程宗揚一坐快兩個時辰,說不著急那是假的。
    李昂這是搞什么呢?把人請來,自己卻不露面?難道是仇士良和田令孜突然斗起來,讓他焦頭爛額?還是出了什么大事,讓他分身不得?
    程宗揚盤算著,要不要干脆裝醉罷席算了,眼看日影偏西,正主還沒出來,這要等到什么時候?
    曲樂聲中,忽然傳來幾聲低低的輕笑。程宗揚不動聲色地往堂側瞥去,只見堂側正對著他的方向,擺了幾張白紗屏風,隱隱能看到人影晃動,似乎有人正在往這邊窺視。
    再看李溶和段文楚尷尬的臉色,程宗揚突然間恍然大悟,這是相姑爺啊!
    不用問,屏風后面肯定是三宮太后,六宮之首,外加湊熱鬧的諸位公主,借著家宴的機會,來看看哪位英雄好漢吃了獅心豹膽,敢娶太真公主?
    幸好獨孤謂被留在外邊,不然光看臉,自己只剩給獨孤郎提鞋了。
    長得不帥不要緊,只要氣質到位就行!
    程宗揚挺起胸,瀟灑地拿起金樽。
    在后面侍奉的張惲躬身捧起酒觥,給他斟上。
    程宗揚一口飲干,然后肚腹鼓起,重重打了個酒嗝,聲震屋宇。
    在李溶和段文楚驚詫的目光下,那位程侯張手抄起席上精心炙烤的乳豬,一口咬下大半。
    曲樂聲中隱隱傳來幾聲驚呼。程宗揚心下得意,自己這算是把楊妞兒的臉面給砸了吧?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糙漢!這要是不糙點兒,根本鎮不住楊妞兒那流氓!
    霎時間,程宗揚如同趙充國、金兀術、豹子頭、青面獸、敖潤、王忠嗣組團附體,風卷殘云般將席上的酒肴一掃而光,吃不完的全都塞給袖子里的小賤狗。
    一通猛吃下來,席上的玉箸少了一雙,金盤少了三只,連用來擺放看果的高腳果盤也沒了蹤影。但這會兒滿席狼藉,根本沒人留意這些細節。
    在場的大臣、親王、歌伎、后妃,有一個算一個,就沒人見過誰把御宴吃得這么干凈徹底的,要不是桌子沒拿油煎過,說不定這位程侯能把桌子都給啃了。
    程宗揚瀟灑地抄起巾帕擦了擦手,“再上一份!”
    屏風后又是一陣驚呼,聲音明顯多了不少。
    李溶和段文楚目瞪口呆,剛從殿外進來的魚弘志也看愣了,趕緊張羅著又送了一份酒肴。
    那位程侯大袖一揚,赤手撈起盆中的肥雞,汁水淋漓地往口中一塞,再吐出來時,只剩一小截慘白的腿骨。
    接著他抄起一根尺許長的蒸羊腿,“哢”的一聲脆響,像折黃瓜一樣,把羊腿骨一折兩段,仰首將骨髓一口吸盡。
    等他舉起沸騰的銅鼎,準備往嘴里倒時,“嘩啦”一聲,屏風翻倒,一群女子推擠著跌倒在地。
    最前面一個正是在長生殿見過的小美女安樂公主,看到程宗揚目光掃來,她不禁玉臉飛紅,掙扎著爬起來,轉身就跑。
    其中一名年輕美婦倒是頗為從容,起身向程宗揚福了一福,然后掩口出門,到了殿外才放聲大笑。
    那些女官、宮眷紛紛退下,接著外面笑聲響成一片。
    程宗揚笑吟吟放下銅鼎,和藹地說道:“差不多了吧?再吃下去,天都快黑了。”
    魚弘志沒趕上看前頭一段,這會兒人都快傻了,期期艾艾地說道:“程……程侯稍等片刻,圣上這……這便過來。”
    “該看的都看見了,再等也沒什么意思。”程宗揚一抹嘴,起身道:“改天再跟陛下喝酒吧。張惲,我們走!”
    “程侯留步啊!”魚弘志道:“今晚圣上在城樓賞燈,與民同樂,邀請程侯同去。”
    李溶與段文楚也趕緊上前相勸,但程侯看似步履從容,不緊不慢,可他們怎么追都差了少許,連他衣角都摸不到。
    羅令守在殿外,見主人出來,趕緊上前張開大氅。
    程宗揚把大氅推到一邊,雖然小小地戲弄了宮里的貴人們一把,但李昂藏頭露尾的舉動,讓他心里難免窩火。
    相姑爺你就好好相,我又不是拿不出手,用得著耗我一下午工夫嗎?
    來到金吾仗院,天色已經昏黃,程侯躍上車,沒好氣地說道:“走!”
    鄭賓甩了記響鞭,馬車緩緩起步。
    剛出大明宮的宮門,他便看到韓玉立在外面,身后一名女子,正是驚理。
    程宗揚心頭斗然一沉,顧不得周圍的目光,直接掀開車簾,“上來!”
    驚理不聲地躍入車內,然后屈膝跪倒。
    看到她惶恐的神色,程宗揚眼前頓時冒出一片金星,咬牙道:“說。”
    “紫媽媽入水之后,一直沒有露面。奴婢等了十個時辰,試著下水去找,可渭水泥沙極多,水面下遍布湍流,奴婢試了幾次,實在難以尋找。后來韓大哥帶人趕來,我們從兩岸一起搜尋,仍然無果。”
    “說重點!”
    “直到午后,渭水來了幾條船。”驚理道:“奴婢看到,有幾名鮫人從船上下水,潛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