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電報掃了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某型潛航器在南海高濕高鹽區進行長航時測試,供電系統出現不明波動,雖然沒斷電,但這種波動在深海就是致命的隱患。
“調海南的數據!”林小川在旁邊探頭一看,急得就要往檔案室跑,“咱們之前不是做了濕繞測試嗎?肯定是參數有偏差!”
“別急著翻書。”我叫住了他,“這事兒,你得問老羅。”
老羅正在工具房里收拾他的“百寶箱”。
聽完情況,老頭沉吟了半天,沒看數據表,也沒問海況,而是彎腰從箱子最底層翻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打開來,里面是一把灰撲撲的沙子。
那是戈壁灘上最常見的沙子,每一粒都被風吹得渾圓。
“混三成沙進絕緣漆。”老羅把沙子倒在掌心,“那種地方,潮氣是無孔不入的。你想堵是堵不住的,得讓漆里有‘骨頭’。沙子不吸水,能在漆層里撐起微小的氣室,潮氣鉆進去就被鎖在氣室里,進不到線芯。”
林小川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也是……也是以前的經驗?”
老羅把沙子包好,遞給通訊員:“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五九年冬天手指頭凍僵了,師父把我手塞進剛炒熱的沙窩里,那熱氣順著毛孔就往里鉆。既然熱氣能鉆,濕氣也能鉆,那就用沙子給它造個迷魂陣。”
我看了一眼林小川:“聽見沒?這就是咱們的數據庫,長在腦子里,夢里都能調出來。”
黃昏時分,紅星廠的大喇叭響了。
全廠三百多號技工,加上剛來的那一批上海女工,黑壓壓地站在大操場上。
我沒拿那些花里胡哨的圖紙,也沒念冗長的動員稿。
面前的木桌上,只擺著三卷銅線。
一卷是暗紅色的,上面還帶著點褐色的斑點,那是渤海灣試制時,工人手指磨破蹭上去的血跡,早就干透了。
一卷泛著綠光,那是海南椰林里那一卷,吸飽了汗水和海風,帶著一股子咸腥味。
最后一卷,表面粗糙不平,甚至嵌著細小的沙粒,正是老羅前兩天在風暴里繞出來的“戈壁嵌沙線”。
“這三卷線,不是廢品,也不是樣品。”我拿起那卷帶著血跡的銅線,對著夕陽舉起來,“這是咱們廠的路標。”
臺下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紅旗的獵獵聲。
“從今天起,紅星廠設立‘手感認證制’。”我聲音不大,但傳得很遠,“以后不管你是哪個名牌大學畢業的,也不管你是幾級工,想上崗摸關鍵件,先過這一關。”
“怎么過?”我指了指那三卷線,“把眼睛蒙上,用手摸。什么時候你能摸出哪卷是血沁進去的,哪卷是汗喂出來的,哪卷是風沙吹硬的,你就算出師了。”
人群里傳來一陣騷動,但更多的是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
“老羅,你上來。”
老羅有點局促地搓著手,被林小川硬推到了臺前。
臺下不知是誰起的頭,突然有人拿起手里的工具,輕輕敲了一下旁邊的護欄。
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當!當!
咚――咚――
先是幾個青年組的小伙子,接著是老技工,最后連那些剛來的上海姑娘也跟著拍起了手。
這節奏像是某種古老的戰鼓,在戈壁灘的黃昏里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敲在每一個人的心口上。
夜深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找了個那種裝炮彈引信的舊木盒,墊上紅絨布,把那三卷銅線小心翼翼地并排嵌了進去。
合上蓋子前,我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口那個掛著的、1963年的廢舊銅線圈。
那上面的溫度和我體溫一樣,仿佛這幾十年的光陰都被鎖在了這個小小的圓環里。
“師父,春天到了,鐵也該發芽了。”
我低聲自語,目光投向窗外。
那里,白天剛栽下的幾排胡楊樹苗在夜風里輕輕搖晃。
沒人知道,在那棵最粗壯的樹苗根部,一截不起眼的銅線正悄然埋入解凍的春泥。
遠處的一號車間依舊燈火通明,那是這片荒原上唯一不滅的星光。
那里,無數雙粗糙的大手,正將這種名為“渤海工藝”的魂魄,一圈一圈,死死地繞進共和國新生的鋼鐵血脈里。
我看了眼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向了凌晨四點。
再過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那份從北京加急送來的特殊考卷,這會兒正靜靜地躺在未通電的裝配車間里,等待著這群剛剛被喚醒了“觸覺”的年輕人們,去解開第一道真正的難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