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燈的光在信紙上暈開一圈暖黃,我放下鋼筆時,窗角的月牙已經偏西。
剛把“燎原之勢,方始”幾個字收進信箋,后頸忽然泛起細密的癢――這是這些年養成的直覺,有緊要事要來了。
果不其然,天剛擦亮,辦公室門就被撞開一道縫。
林小川的藍布工裝前襟沾著星點墨跡,平時梳得溜光的分頭翹著一撮,手里攥著一個厚得能砸核桃的牛皮紙袋:“師父!您快看!”
紙頁嘩啦攤在桌上,最上面一張是東北紅旗廠的報修單,“柴油發電機軸承磨損率超標準37%”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往下翻,西南708廠的報告飄出來,“雨季電纜接頭擊穿頻次月增兩倍”;再抽一張,青海鹽湖作業隊的信紙帶著鹽粒硌手,“儀表外殼堿性腐蝕深度達0.5毫米”。
“我把近三個月的協作點反饋全篩了。”小川喉結上下滾動,手指點著攤開的紙堆,“您看――東北的軸承是在零下30攝氏度低溫啟動時磨損,西南的電纜擊穿集中在濕度90%以上的梅雨季,青海的腐蝕只發生在接觸鹵水的一側。”他從褲兜摸出鉛筆,在三張紙上畫了三個交叉的圈,“表面看是設備故障,可把環境參數一疊加――”鉛筆尖重重戳在交叉處,“全都跟材料適應性、環境耐受性有關!”
我盯著那三個重疊的圈,后脊梁慢慢發燙。
以前我們像救火隊,哪里冒火星往哪撲;現在才看清,火星子是從干草堆里冒的――真正的隱患藏在認知盲區里。
“您說過,修機器要懂機器的脾氣。”小川聲音發緊,“可咱們連機器在哪兒發脾氣都沒摸全。”
我伸手按住他發顫的手背。
這小子去年還在廢料組掄大錘,現在能把散落的故障點串成網,比我當年強多了。
“去把蘇科長和朱師傅喊來。”我抽出一張空白的《環境設備關聯表》,“咱們得換個打法――不是等機器病了再治,是先摸清楚哪兒的水土容易讓機器生病。”
半小時后,技術科的鐵皮柜哐當哐當響。
蘇晚晴踩著方口黑皮鞋進來,手里抱著一摞報表,發梢還沾著露水:“老林,小川說的我都聽說了。”她把報表拍在桌上,封皮印著“各協作點環境參數匯總”,“我讓人連夜整理了氣象站、地質隊的公開數據,高原凍土、沿海鹽霧、戈壁風蝕……”她翻開報表,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數字,“這些都是隱形的刀。”
朱衛東踹著破膠鞋沖進來,手里拎著一個漏油的軸承:“紅旗廠的老張頭把磨損的軸承寄來了。”他把軸承往桌上一放,金屬表面的劃痕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我拿放大鏡看了,磨損紋路跟常溫下不一樣,像是冷脆導致的韌性下降。”
“所以咱們需要的不是修軸承的法子,是弄明白零下30攝氏度下該用什么材料的軸承。”我抽出鋼筆,在《環境設備關聯表》上畫了個大圈,“百日巡檢計劃。”我抬頭掃過三張期待的臉,“不走廠部上報流程,我以個人名義給各協作點寫信。”
蘇晚晴挑了下眉:“個人名義?”
“對。”我指節敲了敲桌上的《協作動態簡報》,頭版還留著王嬸寫的“蜂蠟涂插件”,“以前是我們出題讓大家答,這回要讓大家自己出題。”我抽出信紙,筆尖在紙上頓了頓,“信里附空白表格,讓他們記雨水的酸堿性、風的方向、機器異響的時辰――”我抬眼,“這些都是天地給的考題。”
信寄出去的第七天,第一份填好的表格就飛來了。
內蒙古老巴的表格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皮囊,旁邊用蒙文寫:“皮囊裝設備,沙進不去;但夏天皮囊曬軟了,接縫會漏沙。”山西王鐵匠的表格貼著榆木碎屑,備注:“老榆木抗風沙,但遇水發脹,手柄會松。”
半個月后,技術科的舊檔案室堆成了山。
蘇晚晴帶著三個技術員蹲在地上,把表格按地域分類:“高原組、鹽霧組、凍土組……”她抬頭時,鼻尖沾著粉筆灰,“老林,來看看這個!”
她拽著我往墻上走。
原本空白的檔案柜玻璃上,現在釘滿了彩色圖釘:紅釘代表故障,藍釘代表環境參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