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晨會的鐵皮椅子坐得滿滿當當。
我敲了敲桌面:“昨天那位張德海同志,說說,你怎么斷定是左相松動?”
他“噌”地站起來,工裝扣系錯了兩顆:“說不清理兒……就是覺著機器在喊疼。”他抓了抓頭發,“我們廠以前有個林工,總說修設備要像聽娃娃哭,哭聲尖的是餓了,哭聲啞的是病了。機器也一樣,震得急是鬧脾氣,震得弱……”他突然頓住,耳尖紅得要滴血,“就、就是疼得沒力氣喊了。”
會議室炸了鍋。
老陳拍著大腿笑:“好你個張德海,編得倒像回事!”小周捂著肚子直不起腰:“林總聽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我盯著張德海發皺的工裝,喉嚨突然發緊。
三年前在西南廠廢料堆,我蹲在雪地里啃凍窩頭,隔壁車間的人也這么笑:“黑五類能搗鼓出什么?”
散會時張德海被圍在中間問東問西,我摸出兜里的鉛筆頭――是晚晴1969年在廢品站撿的,磨得發亮。
山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桌上的檔案紙嘩嘩響,我突然想起昨晚張德海說的“護身符”。
原來不是我在教他們,是他們把我那些歪歪扭扭的批注,變成了新的護身符。
當天下午,我抱著一摞實操記錄沖進項目辦。
負責人老吳推了推眼鏡:“小林,你這‘一線經驗反哺機制’不合規范。技術檔案得講理論,哪能收工人的土法子?”
“但合乎事實。”我把張德海的煙盒紙拍在他桌上,“三年前西南廠修焊機,我用礦泉瓶接冷凝水;兩年前鍛造車間改模具,朱衛東拿自行車鏈條當傳動帶。這些法子上不得論文,可救過八次急停、省了二十噸鋼材。”我往前半步,“咱們現在拼的不是理論多漂亮,而是誰能少走彎路。”
老吳盯著煙盒紙上的字看了十分鐘,最后提筆在建議書末尾畫了個圈:“試點三個月。首條案例編號fy001,就記你說的‘觸感判流法’。”
當晚我坐在宿舍桌前,窗臺上的煤油燈一跳一跳。
翻開新筆記本,第一頁寫著:“真正的傳承,不是他們記得我,而是他們忘了我,卻還做著我的事。”山風卷著松針拍打窗欞,試驗大廳的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fy001”三個數字映得發亮。
千里之外的西南廠,老羅正趴在技術科的桌上寫周報。
臺燈下,他捏著張德海的煙盒紙,筆尖在“今晨,我們的土辦法上了終南山”后面畫了顆五角星――和1970年我用煙盒紙剪給晚晴的那個,一模一樣。
后半夜起了山雨,我聽見試驗大廳的機器又開始嗡鳴。
雨絲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山影,卻清晰映出桌角的電報――西南廠發來的,“特種螺栓返修任務”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墨跡在雨汽里暈開,像一團待解的謎。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