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工車間的老馬第一個上臺,棉帽子都沒摘,腦門兒上還沾著鐵屑:“咱那老壓機,入了冬比大姑娘還金貴!前兒個林工帶著趙師傅拿銅管纏油箱……”他手舞足蹈地比劃,底下有人喊:“老馬你別光說,那銅管咋盤的?”
“咋盤?”老馬拍著大腿樂,“就跟你家蒸包子繞籠屜似的!趙師傅焊得那叫一個瓷實,我拿錘子砸都沒砸漏!”全場哄笑,連周國棟都跟著笑,筆在本子上劃拉個不停。
電鍍班的小李上臺時抱了個整流柜模型,拿紅漆標著接口:“以前老覺得是傳感器壞,拆了三回!結果林工說,熱脹冷縮――您瞧,停機后金屬縮,重啟一熱就裂!”他用兩根鐵絲演示,一根冷得硬邦邦,一根烤熱了軟乎乎,“現在咱們值班前先暖機十分鐘,跟哄小娃娃似的!”
輪到趙衛東,他沒帶稿子,往臺上一站,從褲兜里掏出個布包。
布包解開,滾出十幾個黑黢黢的密封圈:“這些都是以前換下來的,一個月得扔二十來個!為啥?液壓油黏度高,泵壓大,密封圈扛不住!現在按林工的法子控油溫,三個月才換倆――省下的油,夠咱全廠工人喝三個月豆汁!”
臺下爆發出掌聲。
我看見周國棟的筆停了,本子上“團結協作”四個字被戳出個洞。
散會前,周國棟清了清嗓子:“大家談得很好,建議整理成材料上報。”他目光掃過來,“林工,手冊的事……”
我站起來,會場的目光“唰”地聚過來。
“材料已經整理好了,五份初稿都在這兒。”我拍了拍桌上的牛皮紙袋,“但我覺得,暫時不印為好。”
底下響起一片“咦”聲。
蘇晚晴在我旁邊捏了捏我手背,很輕,像蝴蝶落了片翅膀。
“這些辦法是大伙兒一塊兒琢磨出來的。”我提高聲音,“要是印成‘上級下發文件’,反倒成了命令。不如各車間先試點,自己定細則――比如說鍛工車間的銅管怎么盤,電鍍班的暖機時間怎么調,讓老師傅們自己拿主意。三個月后再匯總成正式規程,這樣更實在,您說呢?”
周國棟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張主任咳了兩聲:“林工說得在理,群眾路線嘛。”他轉向周國棟,“小周,你看?”
周國棟扯了扯領口:“行……就按林工說的辦。”
散會時,蘇晚晴抱著筆記本跟在我后頭。
風卷著雪粒子往領口鉆,她哈著白氣笑:“真不印?”
“印得太早,就成了靶子。”我把圍巾往她脖子上攏了攏,“現在讓每個車間都覺得這是‘自己的經驗’,以后推廣阻力才小。就像拆銹死的螺絲――得先拿松銹劑泡,再輕輕敲,一圈一圈松。”
她突然拽住我袖子,眼睛亮得像高爐里的火星:“你看!”
我順著她手指望過去。
鍛工車間的窗戶里,老馬正踮著腳給徒弟比劃銅管盤法;電鍍班門口,小李舉著整流柜模型跟值班工念叨;連鍋爐房的老張頭都湊過去,拎著個破溫度計問東問西。
雪還在下,可老廠的煙囪里冒出的熱氣,正裹著這些新法子,往每間車間、每臺機器里鉆。
交流會過去三天,各車間動靜不大。
我蹲在液壓站門口涂紅漆,趙衛東扛著鐵桶過來,桶里的熱水騰著白汽:“林工,熱處理車間的老陳剛才來找我,說他們的淬火槽冬天溫度上不去――您猜他說啥?”
我停下筆刷:“說啥?”
“他說,‘咱自個兒琢磨琢磨,甭等手冊’。”趙衛東咧嘴笑,后槽牙閃著光,“您瞧,火這不就燒起來了?”
我望著遠處冒白煙的熱處理車間,把最后一道紅線描實。
有些種子,得埋進凍土才發芽;有些變革,得等春風來才抽枝――可凍土底下,早已經有根須在悄悄鉆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