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標準的藍圖,而是用鉛筆畫在繪圖紙上的草稿。
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公式推導、參數計算和工藝流程的批注,每一個符號,每一個線條,都凝聚著我們這幾個月來的心血。
蘇晚晴看著那疊圖紙,眼神微微顫抖,她知道這東西的分量。
我沒有說話,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刺啦”一聲劃著,橘黃色的火焰在清晨的微光中跳動。
然后,我將第一張圖紙送進了腳邊的鐵皮桶里。
火焰“呼”地一下竄了起來,貪婪地吞噬著紙張,將那些復雜的線條和數字,化作一縷縷黑煙。
我面無表情地,一張,又一張,把我們所有的心血結晶,全部投進了火里。
“陳工!你這是干什么!”趙衛東哽咽著,聲音都在發抖,他想上來阻止,卻被李衛東死死拉住,“這可是咱們的命根子啊!”
火焰映紅了我們四個人的臉,每個人的表情都無比凝重。
我盯著那跳動的火光,平靜地說道:“留著它們,就是一張張可以被查封、被銷毀的罪證。但燒了它,它就不再是紙,而是刻在我們每一個人腦子里的東西。誰也拿不走,誰也燒不掉。”
火光漸漸熄滅,鐵皮桶里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余燼。
我從懷里掏出一本嶄新的硬殼筆記本,黑色的封面上,是我用鋼筆寫下的一行字:《紅星廠供電系統優化筆記(內部傳閱)》。
我把本子遞給趙衛東,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從今天起,我們每個人,把腦子里的東西,親手抄一份下來。這本是母本,由我們四個人輪流保管,每月碰頭一次,核對更新。記住,不準復印,不準外借,更不準一個人長期獨藏。”
我又轉向蘇晚晴:“你記性最好,負責理論推導和公式部分。”
然后看向李衛東:“老李,你經驗最足,負責所有設備參數和運行記錄。”
最后是趙衛東:“老趙,所有非標件的加工工藝、材料選擇,歸你。”
“那我呢?”趙衛東愣愣地問。
“我負責把你們腦子里的東西,串起來,變成一個整體。”我看著他們,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我們不靠檔案館的死資料活著。從今天起,我們自己,就是活的檔案館!”
李衛東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眶泛紅,他攥緊拳頭,像是宣誓:“對!只要我們人還在,這火,就滅不了!”
回程的路上,天空飄起了細密的冷雨。
走到鍛壓車間門口時,我停下了腳步,抬頭望著墻上那句已經斑駁褪色的標語――“工業學大慶,我們怎么辦”。
蘇晚晴撐著傘,走到我身邊,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然后輕聲問:“你說,他們會放任我們,繼續這么干下去嗎?”
雨絲落在她的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灰蒙蒙的天際線上,淡淡地說道:“他們可以撤我的職,可以關試驗間的門,甚至可以把我們所有人都趕出紅星廠。但是,只要這個廠里,還有一個工人,肯彎下腰聽懂我說的話,肯拿起工具照著我們的法子做,這條路,就斷不了。”
雨水順著車間的屋檐滴落,在腳下的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水坑,像是時間本身在無聲地叩問著這片沉寂的大地。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插在口袋里的那支鉛筆――那支畫過我們所有心血、如今只剩下半截的鉛筆,它的筆尖,依然鋒利。
這股寒意,似乎預示著一個漫長而又嚴酷的冬天的來臨。
而我們,必須想辦法,在風雪封路之前,點燃足夠多的火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