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北京的風還帶著料峭寒意,我拎著那只磨得發白的帆布包,踏上了開往西南的綠皮車。
車廂里人不多,大多是南下的知青和轉業兵,空氣混雜著煙草、汗味和鐵銹的氣息。
我把《特種鋼模具快速優化操作手冊》攤在膝上,手指一遍遍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訂痕跡――這本冊子,是過去三個月我和十幾個廠的技術員用三百多塊廢鋼試出來的命脈。
每一頁都浸著熱處理車間的油污、鍛壓機的震顫,還有張大力他們熬夜畫圖時咳出的血絲。
這次去西南三線兵工廠,不是指導,不是視察,是一場賭命的推廣。
如果失敗,不只是我個人身敗名裂,更是把“群眾創新”四個字釘死在恥辱柱上。
從此以后,誰還敢信一個學徒工能改工藝?
誰還敢讓八級工在圖紙上簽字?
火車哐當晃動,我從工具箱底層摸出那本焊上名字的事故報告。
封面焦黑,邊角卷曲,那是我在紅星廠第一次試驗炸模后從廢墟里扒出來的。
背面刻著七個字:“紅星火種聯調?1965.4.12”,像一道烙印,也像一句誓詞。
我翻到最后一頁,輕輕撫過那些手寫的數據:冷卻通道偏移0.8毫米,圓角半徑提升至r3.5,保溫時間縮短17分鐘……這些數字看似微小,卻曾在三次爆模、兩次報廢整爐合金后才終于穩定下來。
而今天,我要把這些“碎片記憶”拼成一條能在不同設備、不同鋼廠復現的活路。
筆記本上,三條底線依舊清晰:
一、不靠上級壓任務;
二、不用紅星廠當樣板;
三、不讓一個參與單位白干。
我不是來搞欽差巡查的,我是來建規矩的。
三天后傍晚,列車緩緩停靠在群山環繞的小站。
站臺連路燈都沒有,只有幾盞馬燈搖曳著昏黃的光。
接我的是西南兵工廠技術科長趙振邦,四十出頭,臉上沒什么表情,握手時掌心干燥有力。
“林組長,歡迎。”他語氣客氣,眼神卻冷,“我們這邊條件差,您多擔待。”
我沒應話,只點點頭,跟著上了破舊的通勤車。
一路顛簸進山,廠區藏在峽谷深處,高聳的煙囪如同沉默的哨兵。
招待所潮濕陰暗,墻皮剝落,但我沒提任何要求。
當晚例會,趙科長開門見山:“林工,您名氣大,我們也尊重您的經驗。可這一爐鋼,是軍委點名要的遠程炮彈殼用料,總共就六噸,不容有失。您帶來的新法子……我們不敢拿國家任務冒險。”
會議室一片靜默,幾位技術人員低頭抽煙,沒人敢抬頭看我。
我放下茶杯,聲音不高:“我不需要你們現在就改工藝。”
眾人微微抬眼。
“借我一間廢棄車間,兩名自愿報名的老師傅,再給我三天時間。”我說,“成果歸你們,風險我擔。”
趙科長皺眉:“你這是何苦?真出了事,誰都兜不住。”
“所以我不要編制、不要經費、不要命令。”我直視他,“只求一塊地,一臺舊鍛壓機,讓我試試能不能讓這塊鋼活得更久一點。”
他猶豫良久,終于點頭:“行。西區那個塌了頂的老廠房,歸你。人嘛……明天看看有沒有愿意搭把手的。”
散會后,我回到房間,打開工具箱,取出小崔凌晨發來的電報:
張大力帶隊完成第二次試產,廢品率穩在5%以下。
紙條邊緣已被汗水浸軟。
我把它折好,塞進工具箱夾層――這不是炫耀,是給自己留的底氣。
千里之外,有人正踩著我的腳印往前走。
我不能倒。
第二天雞未打鳴,我就進了西區廢車間。
屋頂漏雨,地面坑洼,一臺五十年代引進的蘇聯鍛壓機趴在那里,像一頭病牛。
但對我夠用了。
我從背包里取出帶來的應力測繪貼片、自校準量規、還有那套親手打磨的仿形修模刀具,在機器旁搭起簡易工位。
沒有助手,我自己接電線、調液壓、測基座水平。
七點整,兩名老師傅來了。
一個是退休返聘的陳伯,鍛工三十年,滿臉疤痕;另一個是模具組的老周,聽說我要動軍委項目用鋼的模具,一路罵著進來:“搞啥花架子!我們幾十年都這么干過來的!”
我沒爭辯,只遞上手套:“兩位師傅,今天我想復刻一次咱們上次在紅星廠做的‘冷卻通道微調+圓角應力釋放’工藝。您二位看著,覺得哪一步不對,隨時喊停。”
他們互望一眼,終究沒走。
十點鐘,第一塊本地鋼材加熱到位。
我親自操控送料桿,按手冊參數調整噴淋節奏,控制降溫梯度。
陳伯蹲在旁邊,忽然開口:“你這水壓比標準低兩成,不怕冷卻不均?”
“均不均,看的是溫度場分布,不是水壓高低。”我一邊記錄數據一邊答,“咱們以前憑手感摸模具發燙的位置,現在我貼了測溫片,能看見熱流走向。”
他說不出話來,只盯著儀表盤上的曲線愣神。
中午時分,第一套改制模具出爐。
表面光滑,無裂紋,尺寸初檢合格。
圍觀工人開始竊竊私語。
第三日正午,壓力測試開始。
臨界值逼近,鍛壓機油表指針顫抖爬升。所有人屏息。
“咔!”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