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窯火通宵未熄,映紅了半邊天。
第七天清晨,十件成品整整齊齊擺在檢驗臺上。
九件完全達標,一件略低于標準,但仍在可用區間。
馮老親自拿著放大鏡驗了一遍,又讓計量室復測三次尺寸。
最后,他摘下眼鏡,輕輕說了句:“這水平……放軍工部評審組,也是優等。”
驗收結束當天,廠門口來了兩輛黑色吉普。
車門打開,下來的是上次來考察的那位科工委專家。
他沒看政審材料,也沒問出身背景,徑直走到我面前,目光沉靜如淵。
他只問了一句:
“如果現在讓你牽頭一個新型號預研項目……”驗收結束當天,廠門口的雪剛掃過,地面還泛著濕漉漉的寒光。
兩輛黑色吉普碾著殘冰緩緩停下,車門打開時,冷風卷著雪粒撲進褲管。
我站在臺階上沒動,手心卻已微微發燙。
是那位科工委的專家,第三次來了。
他穿著筆挺的呢子大衣,肩頭落了一層薄雪,眉宇間凝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可眼神依舊像刀鋒般銳利。
身后跟著一名年輕干事,提著個軍綠色文件包,神情肅然。
我沒有迎上去,也沒有等他開口,只是默默立正,抬手行了個不太標準但足夠誠懇的禮。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如果現在讓你牽頭一個新型號預研項目……你能幾天拿出方案?”
空氣仿佛被這句話凍住了。
身后是紅旗招展的紅星機械廠大門,墻上“工業學大慶”的標語在風中獵獵作響;眼前,卻是足以改寫命運的一道門檻。
我知道他在試我――不是試能力,是試膽識,試底氣,試一個底層工人敢不敢接住這千鈞重擔。
我沒有猶豫。
“三天。”我說。
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砸進雪地里,穩、準、狠。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純白,無字,只在右下角封著一枚暗紅色火漆印,紋路是一朵正在燃燒的火焰。
“電話號碼在火漆印下面刮出來。”他說,“別弄壞了,這是唯一流通碼。”
我接過,指尖觸到那枚溫熱的蠟印,心頭猛地一跳。
他轉身前,忽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掌不重,卻像壓下千斤承諾。
“上面想知道,你是曇花一現,還是真的火種。”
車輪碾雪而去,留下兩道筆直的轍痕,像通往未來的軌道。
我站在原地,直到尾燈消失在廠區拐角,才緩緩攤開手掌。
名片靜靜躺著,火漆印在月光下泛著血色光澤。
那一刻,我沒有激動,沒有狂喜,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清醒――他們終于看見我了,不是看我的出身,不是看我的檔案,而是看我手上沾的油污,看我窯口燒出的鋼件,看我在絕境里硬生生鑿出的路。
回望工坊方向,窗內燈火通明。
蘇晚晴正帶著幾個工人清洗沖壓模具,動作利落,眉眼冷峻如霜,可那股子拼勁兒,比誰都燙。
新刷的標語在墻頭鮮紅刺目:“憑本事吃飯,靠實績說話。”
我笑了笑,把名片小心揣進貼身衣袋。
當晚九點,周廠長派人來叫我去辦公室。
推門進去時,他正站在窗前抽煙,背影佝僂得不像個廠長,倒像個熬盡心血的父親。
桌上攤著一份文件,《關于成立新型輕武器預研小組的請示》,紙頁泛黃,邊角磨損,顯然已被反復修改多次。
末尾簽字處空著,像一張等待填名的判決書。
“我想推你當組長。”他轉過身,眼里布滿血絲,“可趙副廠長反對。理由……是你尚未轉正工程師。”
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沒關系,我可以當技術顧問。”
“可顧問沒有決策權。”他語氣沉重。
“那我就以火種工坊名義自研。”我站起身,拍了拍棉襖上的灰,“椅子沒人給我,我就站著干。圖紙我可以畫,工藝我能定,人――您放心,自然會跟上來。”
說完,我朝他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聽見背后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釋然,又像是心疼。
我推開門,寒風撲面。
月光灑在廠區道路上,像一條銀線,牽向遠方未知的戰場。
我沒有回宿舍。腳步一轉,直奔火種工坊。
推門進去,屋里還留著白天的余溫。
我從包里抽出那份《請示》的復印件,鋪在工作臺上,用四個扳手壓住四角。
然后,掏出紅筆,在“組長人選”那一欄上方,重重畫了一個圈。
筆尖停頓片刻,緩緩向下移動,落在“項目代號”空白處。
我盯著那片空白,呼吸漸沉。
窗外,北風呼嘯,窯火將熄未熄。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