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話,徑直走到桌前,拿起一本《十講》,一頁頁翻看。
翻到那張火柴棒插圖時,他停住了。
屋里靜得能聽見呼吸。
然后,他掏出鋼筆,在封底空白處寫下一行字,簽上名,蓋了市教育局的章。
“調撥五十公斤專用油墨,十令a4紙,用途:職工技術普及。”
他抬眼看向我:“林鈞,這書……不能叫‘非正式’。”
我心頭一震。
他把書合上,輕輕放回桌上,轉身走了。
門關上前,留下一句話:
“周五晨會,市里有人來。”
我沒追問。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第59章油印機轉了三天三夜(續)
鄭科長那句話像一顆火星,落進我心頭就再也熄不下去。
我沒問是誰,也沒敢去猜。
但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全是那三百二十七本講義――它們現在藏在誰的工具箱里?
被誰抄在煙盒背面?
有沒有人因為看了它,少報廢一塊鍛件、省下一道工序?
天剛亮,我就去了車間。
大劉已經在爐前忙活,見我進來,只抬頭看了眼,沒說話,卻把操作臺上的新數據本往我這邊推了推。
我翻開一看,心跳猛地一沉――合格率連續三天穩定在93%以上,備注欄還寫著:“按第七講‘回彈補償法’調整模具角。”
我捏著本子的手有點發抖。
不是激動,是終于看清了一個事實:知識一旦落地,就會自己生根。
到了周五,廠禮堂坐得滿滿當當。
梁副廠長主持會議,神情嚴肅。
周文彬坐在前排,臉色灰白,手一直攥著筆記本邊緣,指節發青。
他被叫出去談話了整整四十分鐘,回來時領子歪了,鞋上還沾著辦公室門口的煤渣。
沒人說話。
直到鄭科長起身,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紅頭文件,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冰面上:
“市教育局、工業局聯合批示:《十講實用機械學》內容扎實、貼近生產、邏輯清晰,具備推廣價值。即日起,列為全市工人技術教育試點教材。”
全場嘩然。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低頭互看,更多人悄悄朝我看過來。
我坐在角落,手心全是汗,連呼吸都放輕了。
鄭科長繼續念:“知識要為生產服務,不是為本本服務。過去我們總說‘老師傅經驗寶貴’,可如果寶貴的經驗傳不下去、講不明白,那再寶貴也是私產!林鈞同志用最樸素的方式告訴我們――能把復雜事講明白的人,才是真正的老師。”
掌聲突然炸響,如春雷滾過屋頂。
我愣住了。
這不是為了我鼓掌,是為了那些熬過的夜、改過的圖、一筆一劃刻在蠟紙上的公式。
是為了小郭他師傅省下的三塊料,是為了大劉班那三天返工的委屈。
梁副廠長散會后立刻找到我,壓低聲音:“上級同意你組建‘現場教學組’,每月巡回各車間授課。編制單列,資源優先保障。”他頓了頓,“這是破例,也是信任。別辜負。”
我還來不及回應,禮堂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大劉沖了進來,軍綠膠鞋踩得水泥地咚咚響,手里高高舉著一張泛黃的圖紙,邊跑邊喊:“林工!成了!真的成了!”
他一把將圖紙拍在我胸口,喘著粗氣:“我們按你講的重新算過胎模斜度,加了0.5°預抬角,剛才試壓,一次成型!廢品率……零!”
他咧嘴笑著,眼角卻猛地一紅,聲音啞了:“以前我說你是瞎扯淡,啥也不懂……現在我得喊你師父。”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
不是因為成功,是因為他愿意低頭認錯。
一個八級鍛工,能在全廠人面前承認自己從前是“蒙著干”,這比任何獎狀都重。
當晚,我獨自回到油印室。
門虛掩著,燈沒開,月光斜照進來,落在那臺老油印機上。
銅齒輪依舊沉默,像一頭勞作后歇息的老牛。
桌上,壓著一封信箋,字跡熟悉――是周文彬的筆跡。
“三十年教書,我以為把書背熟就是本事。今夜我坐在后排聽了兩節,才知道什么叫‘讓人聽得懂’。
你講誤差,不說定義,說‘它告訴你哪里沒做到位’;你講夾具,不用術語,拿火柴棒比劃……
我教了一輩子書,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工人要的不是學問,是能用的理兒。
這把尺子,陪我走過七所夜校。
今天留給你――或許,它該量新的路了。”
紙角壓著一把舊三角尺,漆皮剝落,刻度模糊。
我輕輕撫過尺身,指尖觸到一道深深的劃痕――那是年復一年劃線留下的印記。
它曾經丈量過無數課本上的標準圖形,如今,卻要交給一個靠“土辦法”講科學的人。
我把尺子收進工具箱底層,和我的游標卡尺并排放在一起。
窗外,團委干事正分裝新一批油印冊,麻繩捆扎的聲音o@作響。
一輛自行車馱著幾十本講義,駛向十里外的鍛造分廠,車燈在夜色里劃出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痕。
遠處高爐映紅天際,鋼水翻涌,像一場無聲燃燒的認知革命――
已經點燃,便無法回頭。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