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隨即嘴角慢慢揚起,像在黑暗里第一次看見光。
那一刻
而我們,正在鍛造一把刺破黑夜的刀。
周三下午,試驗車間被圍得水泄不通。
鐵灰色的壓力測試艙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炮管橫臥其中,兩端密封,連接著粗大的油壓管線。
整個廠房安靜得能聽見空氣凝結的聲音。
所有人都盯著墻上那塊老舊的壓力表――指針緩緩爬升,每跳一格,心就沉一分。
1600mpa,穩住了。
人群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氣,像是繃緊的弦松了半寸。
我站在控制臺前,手心里全是汗,指甲掐進掌心都沒知覺。
這已經是我們第八次嘗試。
前七次,炸過三次,裂過五次。
每一次失敗都像在胸口剜一刀――不是因為累,是因為時間真的不多了。
“穿山甲”項目三個月倒計時,已過去六周。
1700mpa!
壓力繼續上揚,炮管表面開始泛出細微的金屬震顫,像野獸低吼前的戰栗。
突然,“嗡”的一聲警報尖銳響起!紅燈爆閃!
“變形超限!”質檢員失聲喊道。
我死死盯著觀測窗――管體焊縫處赫然出現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紋,但……沒斷!
承壓結構仍在!
軍代表皺眉走近,眼神冷峻:“離1800還差5%,而且有缺陷。上級不會接受‘差不多’。”
沒人說話。
有人低頭擦汗,有人悄悄退后一步,仿佛那根炮管隨時會炸開,把所有希望一起撕碎。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又是一次徒勞的掙扎。
可我不信。
“切樣送檢。”我聲音不大,卻壓過了雜音,“我要看裂紋起源。”
趙紅梅立刻帶人動手切割取樣。
二十分鐘后,顯微鏡圖像投到白布上:一條蜿蜒的黑色裂痕從焊縫邊緣延伸而出,像毒蛇咬進了母材。
“熱影響區脆性斷裂。”她低聲說,“晶粒粗大,殘余應力集中。”
我盯著那張圖,腦子里飛速翻騰――前世資料里的關鍵詞一個個蹦出來:焊接順序、熱輸入分布、相變應力釋放路徑……
忽然,一個念頭炸開!
“不是材料不行。”我猛地抬頭,聲音震得自己耳膜發麻,“是焊接順序錯了!”
全場一靜。
“我們一直按蘇聯手冊來,中心起弧,對稱外擴。可他們的鋼韌性強,散熱均勻。我們的炮鋼碳當量高,淬硬傾向大,中心先焊等于把應力全鎖死在里面!”
我抓起粉筆沖向黑板,唰唰畫出焊接路徑:“必須改!從外緣開始,分段跳躍,逐步向心合攏――讓熱量有路可逃,讓應力提前釋放!”
沒人接話。
七次失敗,換來的不是質疑,而是沉默的信任。
陳明遠第一個點頭:“我算過熱場分布……你說得對。”
老楊頭拄著拐杖走過來,瞇眼看了半天,哼了一聲:“當年我焊鍋爐裂過三回,就是這么改過來的。你們這些大學生啊,光看書不看鐵。”
一句話,破了僵局。
當晚,我們重編工藝卡,調整夾具,連焊槍擺角都重新標定。
每個人眼里都有火――那是被打趴下七次后,終于看見勝機的光。
周五傍晚,新工藝首件試制。
天邊火燒云翻滾,像熔化的鐵水潑灑在天空。
我穿上防護服,拎起焊槍,站到操作位前。
蘇晚晴不知何時來了,站在觀察窗外,雙手攥著衣角,一動不動。
我朝她點點頭,放下面罩。
“引弧!”
“啪――”
刺目的弧光驟然撕裂暮色,藍白色電弧舔舐金屬邊緣,火星如星雨飛濺。
整條焊縫我必須一氣呵成,不能停頓,不能補焊。
這是生死線,也是榮耀線。
一圈,兩圈……焊道漸次閉合。
到最后收尾段,我沒急著熄弧。
反而放慢速度,降低電流,像父親教我寫毛筆字那樣,一筆一頓,沉穩收鋒。
焊槍停下那一刻,車間陷入詭異的寂靜。
只有金屬冷卻的噼啪聲,像心跳,在黑暗中回響。
質檢員快步上前,用放大鏡檢查焊縫,又拿探傷儀掃了一遍。
許久,他抬起頭,高高舉起右手――拇指向上!
人群炸了!
梁副廠長沖上來一把抱住我,聲音都在抖:“成了!真成了!”
小劉擠進來,滿臉激動:“團省委要推你當青年標兵!下周開會表彰!”
我還沒開口,遠處汽笛長鳴――嗚――嗚――
那是高炮聯調成功的信號,與三年前我拖著行李走進廠門時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摘下面罩,汗水順著鬢角流進脖頸,火辣辣地疼。
夕陽傾瀉在鐵軌上,金紅如血,仿佛無數條路在燃燒。
可我知道,這條路,才剛剛燒紅。
夜風穿廊而過,吹得空蕩的車間像座巨大的墓碑。
我轉身,默默拾起角落那盞馬燈,踩著碎鐵屑走向廠區深處。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