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碾在草圖上的那一刻,我聽見了紙張纖維斷裂的輕響,像一根繃到極限的鋼絲終于崩斷。
我沒有立刻彎腰去撿。
風從走廊盡頭灌進來,卷著鐵銹和機油的味道,吹得那張被踩住的設計草圖微微顫動――那是我熬了七個通宵畫出來的《曲軸圓角滾壓強化裝置結構簡圖》,每一根線條都刻著我在廢品站翻找軸承、測量間隙、計算扭矩的日夜。
它不該躺在地上,更不該被趙德貴這種人用鞋底玷污。
“你以為穿了干部服,就真是干部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帶刺,像是早就在等這一刻,“技術科的章,不是你耍花活就能蓋的。”
我慢慢轉過身,正對上他那雙充血的眼睛。
他額頭青筋跳了兩下,手還攥著煙盒,指節發白。
他知道剛才會上那一仗他輸了,輸得徹底。
可權力從來不只是講道理的地方,尤其是在這個講資歷、拼背景的年代。
我剛想開口,樓梯拐角忽然傳來腳步聲。
清脆、穩定、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節奏。
蘇晚晴從檔案室走了出來。
她穿著洗得發灰的藍布工裝,頭發一絲不亂地扎在腦后,手里捧著一本泛黃的厚冊子,封皮上印著俄文和紅色五角星――《蘇聯Гoct曲軸制造規范》。
她看都沒看趙德貴,徑直走到我面前,將書輕輕放在我散落的文件旁,然后才抬眼望向他,聲音冷得像車間冬天的鐵床:
“趙主任,這份標準里明確要求‘過渡圓角須經冷作硬化處理’――咱們廠執行了二十年都沒做到,現在有人補上了,您是要繼續瞞著,還是趁早認賬?”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趙德貴的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
他盯著那本書,像是看見了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
這本塵封多年的技術典籍,本該鎖在資料室最底層,連總工都不一定記得它的存在。
可蘇晚晴不僅找到了,還精準地翻到了關鍵條款。
她不是來幫我說話的。
她是來宣判的。
良久,趙德貴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皮鞋重重砸在水泥臺階上,一聲比一聲狠,像是要把整棟樓震塌。
我沒動,也沒說話。
只是彎腰,把那張被踩皺的草圖拾了起來。
邊緣已經磨破,沾了黑灰,但我依舊把它撫平,夾回文件夾。
蘇晚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憐憫,也沒有贊許,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平靜。
“明天試點選哪臺機床?”她問。
我搖頭:“還沒定。”
她頓了頓,低聲道:“早點準備。有些人,不會讓你輕易落地的。”
說完,她轉身離去,背影筆直如刀鋒。
當晚九點,廠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我推門進去時,桌上已攤開著我的那份改造方案。
圖紙邊角起了毛,顯然是被人反復翻看過。
廠長坐在桌后,抽著劣質煙,眉頭緊鎖,像是在權衡一場豪賭的代價。
屋里靜得能聽見掛鐘滴答。
良久,他吐出一口煙霧,目光沉沉落在我臉上:“小林,你不怕萬一失敗,連助理技術員都保不住?”
我迎著他視線,心跳如錘,卻沒有退縮。
“怕。”我聲音很輕,卻一字一頓,“但我更怕前線戰士因為一根曲軸摔死在山路上。”
他說不出話了。眼眶竟有些微紅。
片刻后,他拿起鋼筆,在方案首頁寫下“準予試點”四個字,簽下名字,按下手印。
我接過文件,轉身欲走。
門把手剛擰動,余光卻瞥見走廊盡頭站著一個人。
蘇晚晴。
昏黃的燈光下,她手中握著兩枚印章――一枚是技術科公章,另一枚,是她私人的名章。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那一刻,我明白:這張紙能批下來,不止是因為數據和邏輯。
還有人在暗處,為我頂住了風暴。
而遠處值班室,趙德貴正撕碎一張寫滿字的紙。
火柴劃燃前,我依稀看見紙上三個歪斜的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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