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怠慢,立刻組織劉瘸子他們加班加點,制作了一批小規模樣品,并鄭重其事地將其命名為“代1號生物緩沖墊片”。
我還熬了一個通宵,寫出了一份詳盡的檢測報告,從材料來源、制作工藝到抗壓、抗撕裂數據,一應俱全,然后上報到了技術科。
蘇晚晴拿到報告時,好看的眉頭先是微微一挑,隨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林鈞,你們鉗工班現在可以啊,連豬腸子都能拿來搞科研了?”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只能立正站好,不敢吱聲。
她掃了我一眼,那抹戲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技術人員特有的審慎和嚴肅。
她仔細翻閱著我的報告,指尖在幾個關鍵數據上輕輕敲擊著。
最后,她拿起筆,在審批意見欄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了一行字:“準予小批量試用,一切安全責任,由申報人自行承擔。”
“責任自負”四個字,像是千斤重擔,但也像是一張通行證。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車間里傳開。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各種意想不到的支持開始從四面八方涌來。
鍛工班那位脾氣最爆的王師傅,托人匿名給我送來一小截亮晶晶的鎳鉻合金絲,紙條上寫著:“給小林測溫度的家伙備著,別把爐子看炸了。”運輸隊的隊長看到劉瘸子幫我組裝墊片,只是哼了一聲,卻默許他占用了半小時的正常工作時間。
就連平日里最刻薄、專愛克扣物料的倉庫保管員老趙,也在我的領料單上,悄悄把角鐵的損耗多記了兩公斤。
最讓我心頭一熱的,是李春花。
她不懂什么硫化,也不懂什么膠原蛋白,她只知道我最近一直在熬夜,人瘦了一圈。
從那天起,我的工具箱里每天都會多出一個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窩頭,下面還壓著一張小紙條,用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寫著:“吃飽了,手才穩。”
終于,到了首次裝錘試用的那個夜班。
整個車間的氣氛緊張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陳大山親自掌錘,他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是朝我點了點頭,便戴上了護目鏡。
“咣!咣!咣!”
新的錘擊聲沉穩而有力,再也沒有了過去那種刺耳的硬碰硬的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悶雷般的轟鳴。
連續三個小時的高強度作業,鍛打的是一批加急的傳動軸,對設備的沖擊極大。
作業結束后,所有人都圍了上來,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陳大山親自拆檢,當看到連接部完好如初,那片琥珀色的生物墊片甚至連一絲形變的痕跡都沒有時,他粗重地喘了口氣,摘下頭上的舊帽子,用力地擦了一把額上的汗珠。
突然,他朝著空中大吼了一聲,聲音響徹整個車間:“小林!明天早上八點,帶上你的家伙事兒,到我們鍛工班來,給大家伙兒講講課!”
全車間瞬間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按照廠里的規矩,能上臺給工人講技術課的,最低也得是助理工程師職稱。
我一個連技術員都不是的小鉗工,去給全廠技術最牛的鍛工班講課?
我徹底愣在了原地。
而就在人群的另一頭,站在車間觀察窗后的蘇晚晴,已經在她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下了一行字:“建議在全廠范圍內,開設青年工人技術交流會。”頓了頓,她又在后面重重地標注了五個字:“主講人:林鈞。”
當晚,為了慶功,劉瘸子不知從哪翻出了他私藏了半年的地瓜燒,我們三個人圍在爐子邊,就著一盤花生米,喝得面紅耳赤。
酒過三巡,劉瘸子這個鐵打的漢子突然紅了眼圈,聲音哽咽:“我爹……我爹臨死前跟我說,咱窮人,手里得有活兒,有別人拿不走的本事,才算有根骨氣……今天,看著陳師傅那眼神,我……我算是明白了。”他顫抖著舉起搪瓷缸,“小林,哥敬你!”
我舉杯與他重重一碰,火光映在我們臉上,忽明忽暗。
就在這時,我感覺肩頭猛地一沉,一件帶著暖意的舊棉襖披在了我的身上。
回頭一看,竟是李春花大姐,她端著一個巨大的海碗,里面是熱氣騰騰的湯面,上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喝點熱乎的,暖暖胃,別光顧著拼命。”她放下碗,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然后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那動作,像極了記憶深處母親的樣子。
而在百米之外燈火通明的技術科辦公室里,蘇晚晴合上了最后一沓資料,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她拉開最下面的一個檔案柜,從里面抽出一份略微發黃的檔案夾,封面上用鋼筆寫著“編號07”。
她翻開檔案,指尖最終停留在了一張空白的“技術革新申報人”的表格上。
她凝視著那片空白許久,最終拿起筆,一筆一劃,極其鄭重地寫下了兩個字:林鈞。
墨跡未干,她卻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將那一頁紙撕了下來。
然而,就在她要將紙團扔進廢紙簍的瞬間,動作又停住了。
她盯著手里的紙頁,眼神復雜地變幻了數次,最終,竟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被撕下的紙,重新撫平,夾回了檔案的原處。
檔案柜被關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仿佛鎖住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