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天牢之時還是仲夏。
    如今初秋寒意蕭索,雖然換了宮女的衣服,但仍覺得渾身發抖,覺得皮膚像是被針密密麻麻地刺過。
    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已經麻木了,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邁開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朝著牢門口走去。
    獄卒嫌她走得慢,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就這么輕飄飄地跪在了地上,地上還有尚未干涸的雨水污泥,霧盈的裙擺頓時沾濕。
    獄卒像拎走一只小雞一樣輕松地把她扔出了天牢,毫不留情關閉了大門。
    外頭仍是細雨綿綿,反而她一被扔出來,那雨有了變本加厲之勢,她滴著水珠的頭發緊緊貼在脖頸上,難受極了。
    她面前是一輛馬車。
    看起來與她從前出宮乘坐的沒什么兩樣。
    唯一不同的是馬車旁邊站了兩個虎視眈眈的嬤嬤,一人撐著一把傘,瞪著銅鈴一般的眼睛。
    霧盈斂下眼眸,只聽得馬車內一個女子慵懶的聲音:”尚宮大人派我接你進宮,不過也不是去什么好地方。“
    這聲音她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是她的故交梁盼巧。
    從前她在貴妃身邊伺候,兩人已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日她肯走這一遭,恐怕也是想羞辱她一番。
    霧盈沒吭聲,只聽得梁盼巧嬌笑了一聲:“姐姐若是早些醒悟,不追隨那不值得的人,哪兒有今日。”
    她話鋒一轉又道:“如今我已經是尚宮局的司了,你卻……·倒是風水輪流轉。”
    這話如同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鹽,霧盈的瞳孔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走吧,耽誤時辰可就不好了。”梁盼巧耐心與她敘話,不就是等著雨越下越大,好讓霧盈挨澆么。
    “是。”
    長寧街上小販紛紛找地方避雨,街道一片混亂,霧盈的眼前只有地面上猶如瀑布一般濺起的白色水花,似乎要將她徹底淹沒掀翻。
    雨落在她的臉上逆流成河,也分不清哪是淚哪是雨水。
    她渾身發抖,太冷了,冷得她只能拼命抱住自己,可自己也是冷的,鞋襪都已經濕透,她腳踩在地上發出吱呀吱呀的水聲。
    忽然腳下一滑,她滾到泥水里,腳腕發出咔嚓一聲,霧盈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立刻閉上了眼睛。
    可那兩個嬤嬤不容分說便要架起她來,她嚇了一跳,卻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長寧街盡頭忽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混雜在噼里啪啦的雨聲里,聽不真切。
    霧盈捂著自己的腳腕朝著那頭望去。
    是天機司的玄鐵甲胄。
    是玄霜,那匹通體黑亮的烏騅馬。
    可馬上人的輪廓,卻分明覺得陌生。
    她別過了臉,卻還是感覺到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
    ”奴婢給侯爺請安。“兩個嬤嬤立刻堆了笑臉,揪著霧盈肩膀的力道松了一松,誰不知道宋侯爺是陛下跟前的紅人,誰都想湊個熱鬧。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他的目光定在那個瘦弱的少女身上,看似漫不經心地問。
    ”奴婢……“兩個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梁盼巧聞掀開了車簾,卻沒有探出頭,只是淡淡地說:”下官在懲治犯錯的奴婢,有何事?您這外臣也摻和不上后宮的規矩吧,您說是不是?“
    說罷她掃了霧盈一眼,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只卑賤到塵埃里的螻蟻。
    霧盈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恐怕連螻蟻都不如。
    她盡量放平緩自己的聲音:“梁司,奴婢的腳腕恐怕是崴了,暫且走不快。”
    其實她是根本不能走,但說出這話只會讓梁盼巧變本加厲。
    “怎么,我看方才你走得好好的,怎么一見了宋侯爺就這樣呢?”梁盼巧瞇著眼打量著霧盈,忽然高聲道:“金嬤嬤!”
    一個臉像老樹皮一般褶皺的嬤嬤上前握住霧盈的腳腕,用力一擰。
    霧盈把慘叫咽了回去,她渾身虛汗淋漓,手拼命想要抓著什么,可最后只摸到了自己的衣服,只好咬住自己的衣袖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要是從前她必定雙眼翻白昏死過去,但如今她好像在一夜之間學會了如何掩飾自己的脆弱——因為沒有人會同情她。
    霧盈從未想過自己再度與宋容暄相見,會是這般情形,她維持了許多年的面子里子都丟了個干凈。
    霧盈都不愿觸及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眸,生怕自己一看到他就想起柳氏全族枉死的慘狀。
    哪怕知道他是在皇上壓力之下迫不得已做出的選擇,他也不該拿柳家當作他討皇上歡心的墊腳石!
    還有那份證據——霧盈不相信他真的看不出其中的破綻,就這么輕易相信了柳家通敵叛國。
    他可以不信她,但是不能不信她柳氏百年清白。
    他這么做,的確是踩到了霧盈最難以接受的底線。
    父親幼年時便教導她,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柳鶴年雖然對她嚴苛不近人情,但的確是個正直無私之人。他在戶部十幾年,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任何過失。
    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通敵叛國。
    “女史說得對,教訓奴婢本是應該的。”宋容暄望著遠處的群山,沒勻一分目光給地上跪著的少女。
    她面容蒼白,手指因為用力握著衣袖而指骨發白,嘴唇失了血色,不住顫抖,如同一朵經受狂風驟雨的茉莉花。
    “奴婢……奴婢……”霧盈嘴唇翕動了兩下,強忍著劇痛站起身。她不指望梁盼巧憐惜她,同樣也不會指望宋容暄。
    “走吧。”
    霧盈與宋容暄擦肩而過,她一只手托著大腿根,指甲已經掐進了肉里。
    疼得她右眼皮不停地跳。
    進了掖庭,梁司把她扔到地上,霧盈抬起頭,與一個穿著藍色宮裝、珠圓玉潤的中年女子對上了視線。
    她從前做女官時,對每個人都算得上是溫和知禮,從不因為官位低而看輕了誰,但對于這位掖庭令,她只記得她姓羅,其余實在是沒什么印象了。
    “羅女史。”霧盈掙扎著起身,卻不慎滑了一跤,跌到了羅女史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