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盈沒有帶傘,她伸手觸摸著落在手掌上微涼的雨絲,還沒說什么,頭頂卻忽然被一片竹葉青色遮住。
她有些意外,轉頭看見宋容暄站在她身后,便輕聲道:“多謝侯爺。”
她低頭溫軟地道謝的瞬間,眼底鋪開一瞬的動容,如同清溪泄雪,雨過天青。
他握著傘柄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安穩地撐開一方天地。
那一刻,柳霧盈忽然覺得無論自己信不信他,他都會在自己身后。
這種感覺與從前都不同,似一葉扁舟忽然有了江水的托舉,從此江天遠闊,春水月明,都可以一一飽覽。
雨聲暫歇,左譽和齊燁已經率人把棺槨撬開,周圍蔓延開一股腐爛的味道,霧盈更是頭痛欲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險些昏厥過去。
裴氏的手腳已經有些許的腐壞,隱約有黃色的膿水滲出來,霧盈銳利的眼睛移到了她的面部,她臉色如常,甚至比平日白皙許多,只有下頜與額頭上有一些腐壞的痕跡。
“去燒點沸水來。”霧盈忽然道。
宋容暄遞了個眼神過去,齊燁跟著薛家的仆役打了井水,又用柴火堆起來燒了一刻鐘才端過來,“柳大人。”
“崔老,”霧盈道,“可否將水潑在裴氏面部周圍?”
此一出,周遭的反對之聲霎時鼎沸,薛聞舟勉強維持著鎮定,面色卻越來越慘白,“侯爺這……內子若是因此怪罪……這可是沸水啊!”
宋容暄未置一詞,霧盈慢慢隨著崔老跪在尸體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著裴氏的面部。
沸水潑在她臉上,頓時升騰起了一股白煙,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霧盈卻驚喜地看到,下頜和額頭耳根等處冒出微小的泡泡,她一口氣松下來,“崔老,揭下來吧。”
崔光義戴好羊皮手套,不由得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心道這姑娘見多識廣,可不簡單。
只見他用皸裂的手輕輕在尸體的面部摩挲著,揭下了一層薄膜。
人皮面具。
一時間正堂落針可聞,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除了宋容暄和柳霧盈。
宋容暄心頭略微一沉,人皮面具,是西陵人才會制作的面具,戴上可以改變人的面部特征,有易容的效果,可以以假亂真。
面具下的女人面孔陌生,且已經開始腐壞。
薛府的女眷驚恐地四下躲避,霧盈站起身,她蹲的時間有點長,身子略微趔趄了一下,宋容暄連忙伸出自己的手臂遞給她。
霧盈扶穩了,淺淺一笑,并未說什么。
崔光義把人皮面具扔到地上,明和謹方才一直在看熱鬧,此時也忍不住嘖嘖地嘆了兩聲,“薛少卿,你連你家夫人都不認識,可真是……”
薛聞舟面如死灰,沉默地跪在雨中,如同一尊雕像。
宋容暄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霧盈道:“薛少卿若是識時務,還是如實相告,天機司會對薛家從寬處理。”
畢竟,裴氏所作所為若是薛家毫不知情,若怎會處心積慮幫她掩蓋?
還是說,裴氏手中握著薛家什么把柄,叫薛聞舟寧可冒著被查抄家產的風險也要幫她掩蓋?
霧盈覺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從脊背蔓延上來,她望著晦暗不明的天色,生出了些許悲涼之情。
“薛大人,”宋容暄居高臨下地瞥了薛聞舟一眼,語氣稍緩,“可要為你闔府的人考慮。”
霧盈略一思量,便知宋容暄不可能給薛聞舟上刑,大理寺一直都是他在管,若是臨時換人,定會生出無限事端。
他們要做的,是攻破薛聞舟的心理防線。
“薛大人,”霧盈慢慢俯下身,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意,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裴氏圖的什么,薛大人不會不清楚吧?”
裴氏此人城府極深,她在薛家已潛伏五年,想圖謀的事情,當真只是區區錢財嗎?薛聞舟哪怕有把柄在她手里,她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揭露出來吧?
況且,那會是什么?
她也沒興趣知道。
當下的要務,是摸清裴氏的去處,盡快捉拿歸案才是。
薛聞舟的眸子驚恐地瑟縮了一下,他緩了緩神,勉強站起身,“柳大人,侯爺,借一步說話。”
“好。”
“裴氏的確還活著,”薛聞舟的手一直半握著,此時終于松開來,“她……與我達成了一個交易,至于……我……”
他雙目通紅,喉結上下滾動,情緒十分激動。
“薛大人的私事,”宋容暄懶洋洋地開口,“我們不方便知曉,只要與案情無關,不說也無妨。”
薛聞舟感激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手心和額頭滿是粘膩的汗。
“我在刑部找了一個女尸,”薛聞舟喘了口氣,不安地望著宋容暄,見他眉頭微蹙但并未說什么,倒是霧盈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來,“假扮她抬進了棺槨中……”
女尸。
霧盈瞧著宋容暄雖然不滿但司空見慣的表情,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
大理寺進來的犯人,也是會上刑的。身子弱的,熬不住酷刑,不明不白也就這么沒了。
身為大理寺少卿,找一具女尸,悄悄抬出來,瞞天過海并不難。
霧盈卻沒來由覺得悲戚,這便是天理昭彰么?連朝廷命官都視人命如草芥?
原來是這樣。
薛聞舟無意中知曉了裴氏謀逆的事情,裴氏也無意中得知了薛家的秘辛。兩個人相互制衡,裴氏也需要薛家的權勢為自己的生意鋪路。
“我以為她只是貪財,”薛聞舟連連搖頭,眸中滿是難以置信,“誰知道她竟然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打起了私鹽的主意!”
她覺得薛聞舟真是糊涂得過了頭。
過了這么久,連自己夫人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今日之事,薛大人務必守口如瓶,只當裴氏染病身亡安葬即可。”宋容暄叮囑了一番,帶著她告辭。
出了薛府,宋容暄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霧盈坐在他對面,問道:“侯爺,私鹽找到了嗎?”
“嗯。”
霧盈聞松了一口氣,她點點頭,又有點茫然地問:“二殿下是不是馬上就要回來了?”
這次他連一個字都沒答。
其實她的本意是問這個案子是不是馬上就要結案了,可一想到駱清宴一回京,免不了又要怪她不該到處摻和案子,禁不住走了神,話也沒怎么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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