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雪還在下,細碎得像是從天上篩下來的灰。
我站在祠堂的臺階上,手里攥著那張紙。昨夜寫的三條規矩,墨跡早就干了,風一吹,紙角輕輕抖,像在喘氣。我沒收起來,就讓它這么抓著。
里面的人陸陸續續來了。都是族里最老的幾位,拄拐的、咳嗽的、走路拖沓的,還有幾個年輕人跟在后頭,低著頭,眼神飄忽。他們站在我面前,沒人說話。有人盯著自己的鞋尖,有人偷偷抬眼瞧我一下,又迅速移開,仿佛怕被什么燙著。
我知道他們在等什么。
我邁步進了祠堂。
供桌上的三塊牌位并排擺著,中間那塊空著的位置,昨天還讓人心里發毛,今天卻莫名安穩了些。家書壓在牌位底下,我沒動它。蠟燭是新的,火苗筆直地燒著,一動不動,像是凝固在空氣里。
我走到祭臺前,把紙攤開。
“今天立新規。”我說,“從今往后,張家子孫可婚可嫁,可耕可商。”
底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一個老頭拄著拐杖,手微微發顫:“這……不合祖制。”
“祖制?”我看著他,“三百年前那封信寫完沒人敢送,雙生子死在門兩邊,尸首都不能合。這就是你們守的祖制?”
沒人應聲。
我繼續說:“第一條,張家不再分‘守’與‘開’,只認一個家。”
一個年輕女人忽然笑了。她懷里抱著孩子,眼角有淚光。她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我接著念:“第二條,所有關于‘門’的禁令解除。族人可講所知之事,不得以治罪。”
有個老人猛地抬頭,嘴唇哆嗦著,像是要攔我。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手指緊緊摳著拐杖頭。
“第三條,”我頓了一下,“唯不可忘‘擇’字。每個人都要自己選路,但必須為選擇負責。”
話音落下,屋里靜了幾秒。
然后,一個小伙子拍了下手。清脆的一聲響,打破了沉默。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有人開始小聲議論,語氣不像從前那樣壓著,而是帶著點不敢信的輕快,像是冰層裂開時滲出的第一縷水。
“能娶媳婦了?”一個年輕人咧嘴笑,“我相中村西頭那家閨女好幾年了。”
旁邊人推他一把:“你還怕她爹打你?現在誰管得了這個?”
笑聲起來了,不大,卻真實。
我走下祭臺時,看見墻角站著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扎著兩條辮子,手里捏著半截粉筆。她仰頭看著墻上那幅畫。
初代雙生子的畫像。
兩人一左一右站著,一人持“守”刃,一人握“開”刃,臉是對稱的,眼神卻是背向的。三百年的對峙,凝固在木板上,連呼吸都像是停了。
小女孩轉頭問我:“他們后來和好了嗎?”
我沒回答。
我轉身推開側門。
外面雪停了,陽光照在遠處的坡上,白得晃眼。我抬手指過去:“你看那兩個人。”
小女孩踮起腳,順著我的手望過去。
雪坡離村子不遠,有一片稀疏的林子。林子邊上,兩個身影正靠在一起。
高的那個蹲著,手里拿著刀。刀光一閃一閃,不是砍,也不是刺,而是在削什么東西。他動作很穩,一下一下,像是在做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
另一個站在旁邊,伸手去搶他手里的東西。沒搶到,反而踩到一塊冰,身子一歪。那人立刻伸手扶住她肩膀,把她拉回來。她罵了一句,笑著打了他一下。
風把聲音送過來一點,聽不清說什么。但他們都沒生氣。高的那個人低頭繼續削,刀尖挑起一顆凍山楂,串到竹簽上。
是冰糖葫蘆。
他一共串了五顆,遞給旁邊的人。她接過,咬了一口,眉頭皺了一下,又笑了。那表情像是說太酸,可還是吃完了。
他們坐到一塊石頭上,背靠著背。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影子拖得很長。
小女孩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她轉身就往外跑,嘴里喊著:“我也要糖葫蘆!”
她沖出祠堂,踩著雪往坡上奔。跑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招手:“快來啊!”
沒人動。
但我看見好幾個年輕人嘴角翹了起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低聲說了句什么,她男人點點頭,眼里有光。
我關上門,回到供桌前。
那封家書還壓在牌位下。我把它抽出來,輕輕吹掉一點浮灰。紙已經舊了,但沒破。我打開看了一遍,從頭到尾。
沒有署名。
左邊的字寫得沉,右邊的輕一些。中間那行“守與開,本為一體”,墨色混在一起,像是兩個人同時落筆,誰也不肯讓誰先寫完。
我把信折好,放進懷里。
轉身時,看見供桌上那兩支蠟燭。火苗還是直的,沒晃。我伸手撥了下燈芯,光線亮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