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我潛回族地深處的地窖。
巖層將漫天風雪徹底隔絕,這里沒有半點火光,僅靠高處一道窄窄的氣窗,漏進幾縷清寒的月色。石床嵌在冷硬的巖壁間,表面被多年盤坐磨得溫潤光滑,浸著揮之不去的涼意。我脫下深灰色沖鋒衣搭在臂彎,脖頸下的麒麟紋驟然顯露,依舊燙得驚人,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活物在皮膚下蠕動、攀爬。
我在石床上落座,雙腿交疊,雙手自然置于膝上。呼吸緩緩放慢,肌肉隨之松弛,接著,縮骨功悄然運轉。
肩胛向內收攏,脊椎以微米級的幅度錯位,肋骨一節節精準壓縮,骨骼間傳來細密的“咔噠”聲,在死寂的地窖里格外清晰。這并非痛苦,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每一次縮骨,都讓我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力更進一分,也能更有效地壓制體內躁動的麒麟血。
血管里的熱流仍在奔涌,但隨著身形逐漸收縮,那股灼人的暖意漸漸平緩。我緩緩閉眼,意識沉入記憶的深海。
破碎的畫面,如期而至。
血池。六歲的我。赤身趴在池邊,四肢被粗糲的手掌死死按住。池水是濃稠的赤紅,不似尋常血液,卻彌漫著鐵銹與腐草混合的腥甜氣息。有人攥住我的后頸,猛地向下按壓——口鼻瞬間沒入血水,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來,肺部像是被無數根細針扎穿,疼得渾身痙攣。
銀鏈從幽暗的穹頂垂落,尖端帶著冷冽的寒光,穿透琵琶骨的剎那,劇痛如驚雷般炸開。我張嘴想嘶吼,卻只吞進滿口溫熱的血腥液體。鎖鏈兩端被族人用力拉緊,將我懸空吊在血池中央,四肢僵直,身體隨著鎖鏈的震顫微微晃動,血水順著皮膚的紋路緩緩流淌。
耳邊響起低沉的低語。
“雙生子血,一鎮一門,一啟一滅,不可同存。”
聲音蒼老而沙啞,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反倒像無數族人隔著時空同聲吟誦。我拼盡全力掙扎,卻只換來鎖鏈更深的勒痕,只能睜著酸澀的眼睛,死死盯著池底。那里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白骨,有些骨頭上還粘連著干枯發黑的皮肉,骨縫間爬著細小的黑色蟲豸,正貪婪地啃食著殘留的碎末。
視線在模糊與清晰間反復拉扯,再睜眼時,我看見了另一個孩子。
他也被銀鏈吊著,就在我正對面。那張臉,與我一模一樣,連眉心那道淺淺的疤痕都分毫不差。可他的眼睛是詭異的金色,瞳孔豎立如獸,沒有半分孩童的怯懦,只是平靜地盯著我。他的手腕上系著半塊青白色玉玨,邊緣刻著細密的螺旋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我想開口叫他,他卻突然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猛地轉頭。
血池岸邊站著幾個身披黑袍的族人,臉上罩著猙獰的青銅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他們手中捧著各式器物——搖晃的銅鈴、泛著寒光的短刀、卷邊的古舊卷軸。最前方的人緩緩舉起右手,掌心朝天,像是在進行一場古老而肅穆的儀式。
低語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清晰,更決絕:
“守門者以血為契,以身為牢。雙生分離,命格互鎖。一人永鎮于門內,一人代代輪回守門外。”
話音落下的瞬間,對面的孩子忽然劇烈抽搐起來。銀鏈驟然收緊,他的身體一點點下沉,緩緩沒入赤紅的血池。水面翻起一串串黑色的氣泡,咕嘟作響,像是某種生物在水下蠕動。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輕輕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我沒能聽清。
畫面戛然而止。
我猛地吸氣,額頭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巖壁,鈍痛感讓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眼前陣陣發黑,冷汗順著背脊滑下,浸濕了內層的衣物。縮骨的狀態尚未解除,身體依舊蜷縮在石床上,手指死死摳著膝蓋,指節泛白。
那不是夢。
那些低語,那個金瞳孩童,池邊的詭異儀式——都是刻在血脈里的真相。我-->>曾被強行投入血池,作為“守門體”接受血脈封印。而另一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是所謂的“開門體”,早已被獻祭給了門后未知之物。
我抬起右手,輕輕撫摸左肩琵琶骨的位置。那里有一圈幾乎不可察覺的凸起舊傷,平日里毫無異樣,此刻卻隨著心跳隱隱跳動,仿佛在呼應記憶中那錐心刺骨的穿刺之痛。
黑金古刀橫放在膝上,玄鐵刀鞘漆黑如墨,沒有任何多余的紋飾。我伸手握住刀柄,掌心立刻傳來熟悉的麻感,像是有微弱的電流在皮膚上游走。這把刀認我,可它到底是在認我這個“守門體”,還是在認那個沉在血池深處、早已不復存在的另一半?
月光緩緩偏移,氣窗透進來的光影在墻上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