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蟬鳴穿透晨霧時,唐糖正在檢查實習基地的宿舍。藍印花布的窗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窗外蓬勃生長的紫蘇,紫色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陸戰霆踩著梯子安裝蚊帳掛鉤,軍綠色的作訓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漬,像幅寫意的水墨畫。
“左邊再高兩指,”
唐糖舉著卷尺喊道,金屬刻度在晨光里閃著冷光,“不然蚊帳會拖地,容易沾灰。”
她指尖劃過嶄新的木床,床板上還留著王木匠鑿刻的編號,末位數字特意做成了藥材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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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床是薄荷葉,5
號床是金銀花,7
號床是枚小小的紫蘇籽。
陸戰霆調整好掛鉤,轉身時帶起的風拂動唐糖鬢角的碎發。“張磊說中醫藥大學的學生上午十點到,”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木屑,“縣汽車站那邊我讓二柱去接,他那輛三輪摩托剛換了新輪胎,坐七個人沒問題。”
狗蛋背著書包跑進來,紅領巾歪在肩頭,手里攥著本手抄的《紅星村草藥志》。“唐阿姨,我把每種藥材的采收時間都補上了,”
他翻開泛黃的紙頁,稚嫩的筆跡旁畫著小小的日歷圖標,“趙鵬哥哥說按節氣采收藥效最好,我特意查了老黃歷。”
唐糖接過冊子,指尖撫過
“芒種采收薄荷”
的字樣,旁邊還畫著個咧嘴笑的小太陽。“狗蛋現在是真正的草藥專家了,”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支鋼筆,筆帽上嵌著塊綠松石,“這個獎勵你的,比念念那支還好用。”
孩子們的喧鬧聲從院子里傳來,念念舉著
“歡迎小老師”
的紙牌站在門廊下,紙牌邊緣粘著用彩紙剪的藥草圖案。“唐媽媽,我把歡迎詞背下來了,”
他挺起小胸脯開始演練,“歡迎各位學長大姐姐來到紅星村,這里有會治病的花草,還有會講故事的藥碾子……”
李寡婦端著托盤走進來,青花瓷盤里碼著剛蒸好的山藥糕,米白色的糕點上印著葉脈紋路。“糖丫頭,嘗嘗這個新配方,”
她用竹簽挑起一塊遞過來,熱氣裹著山藥的清香撲在臉上,“加了蓮子粉和百合粉,安神助眠,正適合熬夜看書的學生們。”
唐糖咬下一口,細膩的糕體在舌尖化開,帶著淡淡的甘洌。“比上次的茯苓糕更清爽,”
她指著托盤里的小包裝,“這個做成獨立包裝當伴手禮正好,讓學生們帶回去給家人嘗嘗,也算傳播咱們的藥膳文化。”
婦女們七手八腳地往宿舍搬生活用品,藍布縫制的枕套上繡著草藥圖案,粗布床單的邊角綴著薄荷形狀的流蘇,連漱口杯上都印著
“晨起叩齒三百下”
的養生口訣。“這些都是按林薇薇設計的圖樣做的,”
李寡婦撫平床單上的褶皺,“她說城里學生就喜歡這種有鄉土味的東西。”
陸戰霆忽然指著門口:“那不是張局長的車嗎?”
黑色轎車正碾過藥圃旁的碎石路,車頂上的警燈還在輕微晃動。他把手里的羊角錘往腰帶別了別,“難道學生們提前到了?”
車門打開時,最先下來的是顧教授的助手小王,推著輪椅的身影在晨光里格外醒目。“唐醫生,陸同志,”
小王擦著額頭的汗,“顧教授聽說你們迎來首批實習生,特意從省城趕過來,說要給孩子們上第一堂實踐課。”
顧教授在輪椅上調整坐姿,藏青色的中山裝熨得筆挺,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紅綢帶,系著枚古銅色的藥鈴。“這是我當年在鄉村醫療隊用過的,”
他解下鈴鐺遞給唐糖,銅鈴上的綠銹里還卡著片干枯的艾葉,“掛在實習基地門口,也算給孩子們接風。”
唐糖輕輕晃動藥鈴,清脆的響聲里仿佛能聽見歲月的回聲。“我們把它掛在最顯眼的地方,”
她指著宿舍門口的老槐樹,“讓每個來實習的學生都知道,鄉村醫療的根在這里。”
正說著,二柱的三輪摩托突突地開進院子,車斗里擠著七個背著行囊的年輕人,藍白相間的校服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唐醫生好!顧教授好!”
戴眼鏡的男生率先跳下來,帆布包上印著
“中醫藥大學”
的燙金字樣,“我叫周明,是這次實習隊的隊長。”
扎馬尾辮的女生緊跟著下車,手里抱著盆綠蘿,葉片上還掛著水珠。“我叫蘇曉,”
她把花盆放在窗臺上,“這是從學校實驗室帶來的紫蘇苗,特意選了抗蟲害的品種,想試試在紅星村能不能種活。”
學生們七手八腳地搬運行李,周明忽然指著墻上的草藥圖譜驚呼:“這是《本草綱目》里的手繪風格!”
他湊近仔細打量,指尖懸在
“忍冬”
的圖案上方,“連葉齒的數量都和古籍記載一致,太專業了。”
顧教授笑著轉動輪椅:“這些都是狗蛋畫的,”
他朝門口招手,“小家伙,來給學長大姐姐講講你的創作靈感。”
狗蛋攥著《紅星村草藥志》走到眾人面前,耳朵紅得像熟透的山楂。“畫薄荷的時候要留三分之一的空白,”
他指著圖譜右下角的留白,“趙鵬哥哥說這樣能突出葉片的絨毛,就像……
就像給薄荷穿了件白毛衣。”
學生們的笑聲像風鈴般響起,蘇曉蹲下來和狗蛋平視:“你觀察得比我們實驗室的顯微鏡還仔細,”
她從背包里掏出個標本夾,“這個送給你,能更好地保存草藥標本,比你現在用的宣紙耐用十倍。”
陸戰霆已經在院子里擺好長桌,李寡婦端來冰鎮的薄荷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浮著幾片新鮮薄荷葉。“先休息會兒,”
他給每個學生遞過毛巾,軍綠色的毛巾上繡著小小的紅星,“下午再安排參觀,顧教授要親自帶你們認藥圃。”
周明捧著水杯環顧四周,忽然指著墻角的藥碾子:“這個是明代的樣式吧?我在博物館見過類似的藏品。”
他伸手觸摸銅制的碾輪,冰涼的金屬上還留著深淺不一的凹槽,“這些痕跡是常年碾藥形成的?”
老中醫不知何時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藍布褂子的紐扣系得一絲不茍。“這碾子伺候過三代人,”
他用拐杖輕敲碾槽,沉悶的響聲里帶著歲月的厚重,“我爺爺用它碾過治天花的牛痘粉,我父親用它碾過抗日傷員的金瘡藥,現在輪到這些娃娃們了。”
學生們的目光瞬間變得肅穆,蘇曉掏出筆記本飛快地記錄,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蟬鳴交織在一起。“能在這樣的地方實習太幸運了,”
她抬頭看向唐糖,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比在學校實驗室看標本生動一百倍。”
午后的陽光透過藥圃的竹籬笆,在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顧教授坐在輪椅上給學生們講解紫蘇的生長特性,狗蛋蹲在旁-->>邊演示如何辨別葉片的正反面:“帶絨毛的是背面,光滑的是正面,入藥要用正面朝上的葉片,藥效才足。”
唐糖在一旁記錄,平板電腦上的表格實時更新著學生們的提問:“紫蘇和白蘇的藥效區別?”“新鮮紫蘇葉的保存方法?”“藥圃的土壤
ph
值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