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打著窗欞,像無數細碎的玉珠在素色窗紙上跳躍。唐糖靠在鋪著新褥子的炕頭上,看著陸戰霆把最后一捆松柴搬進灶房。他軍綠色的褂子肩頭落著雪沫,睫毛上甚至還掛著冰晶,一進門就化作小小的水珠,順著硬朗的下頜線滑落。
炕燒得熱乎不?
他搓著凍得發紅的大手湊過來,掌心的溫度燙得唐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陸戰霆低笑一聲,掀開牡丹紋棉被,把她冰涼的腳揣進自己懷里,還是這么涼,得多捂捂。
唐糖的腳趾蜷縮在他溫熱的掌心,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天他蹲在炕邊說要關衛生室時的樣子。那時窗外的雪剛落下來,他軍褲的膝蓋沾著灶前的草木灰,眼神卻比灶膛里的火還要執拗
——
仿佛只要他堅持,天塌下來都能替她扛著。
張醫生今早就能到。
陸戰霆忽然開口,粗糲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腳踝,我托人帶了信,他說收拾些常用藥就過來,大概晌午能到。
唐糖把臉埋進印著紅牡丹的棉被里,聲音悶悶的像含著棉花:鄉親們要是有急病怎么辦?張醫生年紀大了,哪禁得住折騰。
我跟王老五他們都打過招呼了。
陸戰霆拿過炕邊的毛線筐,撿起她昨天沒織完的小襪子,笨拙地挑起一根棒針,真有急事就讓李大叔套牛車,直接送縣醫院。再說張醫生經驗足,比你穩妥。
棒針在他手里像不聽使喚的鐵家伙,剛織兩針就掉了線。唐糖忍不住笑出聲,伸手接過棒針:還是我來吧,你這手藝織出來的襪子,怕是能當漁網用。
陸戰霆撓撓頭,看著她靈活的手指在絳紫色毛線間穿梭,暖黃的陽光透過窗紙落在她發頂,像鍍了層金邊。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公社打電話時的情景,張醫生在那頭笑得爽朗:放心吧,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呢,保證替你看好糖丫頭和衛生室。
灶房傳來
一聲響,是李秀蓮在煎雞蛋。自從唐糖暈倒后,她就搬過來住了,每天變著花樣給女兒做吃的,灶臺上的陶罐里總燉著雞湯,醇厚的香氣能繞著院子轉三圈,連墻角的臘梅都似被熏得更馥郁了。
快趁熱吃。
李秀蓮端著托盤進來,藍布圍裙上沾著點點油星,剛煎的紅糖雞蛋,你王嬸送來的土雞蛋,黃澄澄的看著就喜人。
唐糖剛咬了一口,舌尖漫開甜香,就聽見院門口傳來熱鬧的動靜。王老五的大嗓門穿透風雪:糖丫頭醒著沒?張醫生到啦!
陸戰霆連忙起身迎出去,很快就領著個背著藥箱的老者進來。張醫生穿著件深藍色的棉袍,山羊胡上沾著雪,看見唐糖就笑:丫頭片子,聽說你把自己折騰進炕了?
張爺爺。
唐糖想掀被子下床,被他按住肩膀,躺著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沒到需要你伺候的地步。
他放下棗木藥箱,拿出脈枕墊在她手腕下,讓我瞧瞧咱們未來的小醫生怎么樣了。
手指搭在腕脈上的瞬間,張醫生的眉頭微微蹙起,隨即又舒展開來:脈象還算平穩,就是氣血虧得厲害。以后可得聽戰霆的,不許再逞強。
唐糖吐了吐舌頭,看著他打開藥箱。樟木藥箱里整齊地碼著油紙包,貼著紅紙條寫的藥名,連捆藥材的麻繩都系得規規矩矩。張醫生拿出個桑皮紙包遞給陸戰霆:這是我配的安胎藥,每天早晚各煎一次,記得用砂鍋,別沾鐵器。
陸戰霆接過紙包,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轉身就往灶房跑,砂鍋碰撞的叮當聲從門縫里鉆出來,帶著笨拙的溫柔。
張醫生看著他的背影笑,又從藥箱底層摸出個藍布包:這是給孩子的,我家老婆子納的虎頭鞋,雖然針腳糙了點,暖和著呢。
小布鞋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老虎臉,胡須是用黃色絨線縫的,看著憨態可掬。唐糖捏著軟軟的鞋底,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到這個年代的第一個冬夜,眼眶莫名有些發熱。原來得到的溫暖,遠比想象中多得多。
晌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張醫生坐在炕邊的小馬扎上,聽唐糖講衛生室的情況,時不時點頭插話。當說到周醫生托人捎來維生素時,他捋著山羊胡笑:那小子就是嘴硬心軟,以前在醫學院時就這樣,明明佩服人家,偏要裝作不屑一顧。
他還說我縫合的針腳比外科主任好呢。
唐糖忍不住炫耀,像個得了獎狀的孩子,眼角眉梢都帶著甜意。
那是實話。
張醫生往煙袋鍋里裝著煙絲,你那手針線活,不去當外科醫生可惜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煙桿在掌心輕輕敲著,其實縣醫院早就想調你過去了,張院長跟我提過好幾次,是怕你剛成親不適應,才沒說。
唐糖手里的棒針頓了頓,絳紫色毛線在膝蓋上纏成個小疙瘩。她想起縣醫院的紅磚樓,想起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還有那些從質疑到敬佩的眼神,像電影膠片在腦海里轉動。
我還是喜歡村里。
她把小襪子翻過來,露出里面平整的針腳,在這里看病踏實。
張醫生笑著點了點頭,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你這性子隨你娘,當年你娘也是這樣,放著城里的大醫院不去,非要留在紅星村。
唐糖猛地抬頭,手里的棒針
掉在炕上:張爺爺,您認識我娘?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把雪地照得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眼睛發花。張醫生磕了磕煙灰,眼神飄向遠處的山巒,像落了層霜:何止認識,當年我跟你爹娘都是醫學院的同學。你娘是班里最聰明的姑娘,手術刀用得比誰都好,卻偏偏看上了你爹這個只懂種藥材的書呆子。
唐糖的心跳得像擂鼓,抓著張醫生的袖子追問:那我爹娘后來呢?他們是怎么...
張醫生按住她的手,指腹帶著常年握手術刀的薄繭,有些事,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說。
他站起身往藥箱里裝藥,我去衛生室看看,你好好歇著。
陸戰霆正好端著雞湯進來,看到張醫生要走,連忙挽留:張叔,吃了晌午飯再走吧,我讓娘燉了您愛吃的老母雞。
不了,得趕在飯前到衛生室。
張醫生背起藥箱,山羊胡微微抖動,說不定有人等著看病呢。
陸戰霆把他送到院門口,回來時手里多了個紅布包。唐糖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尺多寬的紅綢布,邊角繡著纏枝蓮,正是李寡婦送的那塊。
王嬸剛才送來的,說給孩子做包被正好。
他挨著她坐下,看著炕上的虎頭鞋和小襪子,忽然紅了耳根,我剛才去小賣部算了算,今年攢的錢夠給孩子打個銀鎖了,等過兩天雪停了,我去縣里打個最好的,刻上長命百歲。
唐糖靠在他肩膀上,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規劃,從孩子滿月要請幾桌酒,到該請誰來給孩子起名字,連孩子上學要背什么樣的書包都想到了。她忽然覺得,那些關于爹娘的疑問好像沒那么重要了,眼前的溫暖才是最真切的。
傍晚時分,李寡婦抱著柱子闖進來,藍布褂子上還沾著雪:糖丫頭!不好了!張醫生在衛生室暈倒了!
唐糖猛地從炕上坐起來,不顧陸戰霆的阻攔就要下床:怎么回事?早上還好好的!
不知道啊!
李寡婦的棉褲褲腳凍得硬邦邦的,剛才還在給劉大爺看咳嗽,突然就倒下去了,臉色白得嚇人!
陸戰霆一把按住唐糖,軍綠色的褂子被她扯得變了形:你在家等著,我去看看!
>t;不行!
唐糖抓過搭在炕邊的棉襖,手指因為著急而扣不上扣子,張醫生年紀大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李秀蓮拿著她的棉鞋追出來:帶上這個!路上滑!
雪已經停了,月光把雪地照得像鋪了層銀箔,連遠處的樹影都清晰可見。陸戰霆背著唐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衛生室跑,軍綠色的膠鞋踩在雪地里,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