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他們仿佛置身于一座通天徹地的巨大石殿之中,殿堂的梁柱上刻滿了嚴苛的律法與古板的訓誡。
忽然,石殿開始劇烈搖晃,在一聲巨響中轟然崩塌。
但那些象征著束縛與壓迫的碎石,并未砸傷任何人,而是在空中化作了無數條柔軟溫暖的小毛毯,從天而降,每一條毯子上,都用不同的針法,繡著一個獨一無二的姓氏。
第二天清晨,當那家的男主人走出帳篷,赫然發現,昨夜被石傀子嵌入墻基的碑面上,竟浮現出一行嶄新的古樸文字,字跡仿佛天然生成:
“家有賴床者,乃世之幸。”
莫歸塵站在碑前,端詳著那行字,他立即取出隨身的玉簡,下達了一道命令:“傳令各處守夢司,將此碑樣式拓印,推廣為各家‘家祠標配’。凡立碑者,可向守夢司領取‘安睡津貼’。”
寫完,他略一沉吟,又在玉簡末尾加上了一行批注:“治世之道,始于允許子孫偷懶。”
遙遠的無名山村,草棚里,林歇在深沉的夢境中感應到了北荒那場別開生面的安眠禮。
一絲微弱的共鳴,牽動了他深埋的記憶。
他恍惚憶起,自己還是個小道童時,曾在午后偷偷打盹,結果被巡查的師叔發現,罰他在滾燙的香爐前跪了三個時辰。
從那天起,他再不敢在白日里閉眼超過三息。
如今,這世上,竟有孩子能光明正大地以“睡覺”為榮,甚至將其作為一種值得傳承的家族榮耀。
一種荒誕而溫暖的情緒涌上心頭,林歇忍不住在夢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讓他平穩悠長的鼾聲驟然變了調,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輕快跳脫的顫音。
這聲變調的鼾聲,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沿著無形的夢網瞬間傳遍四方。
它穿透了千里風雪,精準地落入了北荒那戶人家、那個少年枕邊的一朵金花花蕊之中。
次日清晨,那朵本應在酷寒中緊閉花苞的母金花,竟迎著微光全然綻放。
令人驚奇的是,它金色的花瓣上,天然的紋理竟交織成了一行清晰可辨的小字:“睡得好,走得遠。”
同一時刻,早已廢棄的歸夢潭邊,云崖子最后一縷殘念悄然浮現。
他半透明的身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虛幻,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中。
他低頭望向潭水,水面倒映的,不再是浩瀚星河,也不再是林歇那間孤零零的土屋。
那是一排排亮著溫暖燈火的民居,從南疆的水鄉到北荒的草原。
每一扇窗后,都有母親或父親,在輕輕拍著孩子的后背,哼唱著不知不覺間已傳遍大地的改編搖籃曲:
“呼嚕呼嚕閉上眼,明日煩惱都滾蛋。咱家歇公把門站,天塌被里是好漢……”
云崖子渾濁的眼中,映著這萬家燈火,他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嘆,對著虛空喃喃自語:“林歇啊,林歇,你逃了一輩子責任,怕擔天下之重。到頭來,他們卻把你最不值錢的‘懶’,活成了這世間最硬的骨氣。”
話音落下,他的身形開始如煙霧般緩緩淡去。
在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抬起虛幻的手,朝著潭水輕輕一揮。
一道無形的漣漪蕩漾開來,仿佛有一方無形的大印,將“賴床”二字,重重地、正式地蓋在了這片人間道統的譜系之上。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村里,破陶碗旁的草席上,那條不起眼的小毛毯,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忽然輕輕地、有節奏地鼓動了一下,像一顆安詳的心臟在跳動,又像是在無聲地回應著一場跨越了千山萬水的盛大成人禮。
然而,當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份前所未有的安寧中時,并非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這片和諧的圖景。
在相隔萬里之遙的一處隱秘觀星臺上,一名負責監視天下氣運流轉的修士,正緊鎖眉頭,盯著面前的一面水鏡。
鏡中清晰地映出無名山村那間破敗的草棚,一切如常。
只是,那本應在每日清晨升起的一縷炊煙,那證明著“他”仍在凡世間最微不足道的生命跡象,已經連續七日,未曾出現了。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