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臺空留草鞋與冷粥的消息如同一顆投入靜湖的巨石,在十二州大地激起千層巨浪。
虔誠的信徒們在各地自發建立的野眠點前長跪不起,淚灑塵埃,悲聲呼號“眠圣棄世”,仿佛天穹塌陷,人間再無安睡之日。
而各大宗門深院內,那些曾因林歇崛起而顏面掃地的長老們則撫掌冷笑,語間滿是刻薄的快意:“終究是走了歪門邪道的假修行,竊取眾生夢力,如何敢真正面對天道降下的雷罰?此番遁逃,不過是畏罪潛藏罷了。”
截然不同的論調在世間激烈碰撞,直至第七日清晨,一則始于南境邊陲的消息,為這潭渾水投下了新的變數。
一座最偏遠的野眠點,一位看守茅屋、滿臉風霜的老嫗在晨曦中猛然睜開雙眼,她顧不上穿鞋,赤腳沖出屋門,對著稀疏的行人語無倫次地驚呼:“他來了!眠圣他昨夜來我夢里了!”
旁人問她夢中圣人是何模樣,是否如畫像那般白衣勝雪,神姿卓然。
老嫗卻連連搖頭,眼神里滿是真實不虛的激動:“不是的,一點都不像!他穿著粗布衫,就蹲在我家那個快塌了的灶臺前,幫我吹火燒水,還嫌我柴火太濕,嗆了一臉灰!他說他只是路過,也困了。”
更令人稱奇的是,這位老嫗多年來一直被夢魘所困,夜夜驚醒,痛苦不堪,尋遍名醫也無濟于事。
可自那晚之后,她竟一夜安睡到天明,積郁在體內的沉疴仿佛隨著那縷灶臺的青煙一同消散,整個人都煥發了生機。
此一出,仿佛打開了某個神秘的開關。
緊接著,從中州繁華的市集,到西境貧瘠的山村,類似的“林歇入夢”傳聞接連浮現。
有人說夢見林歇幫他修補漏雨的屋頂,有人說夢見林歇陪他坐在河邊釣了一宿的魚,還有個終日酗酒的男人哭著說,他夢見林歇把他的酒壇子砸了,然后默默遞給他一碗醒酒湯。
這些夢境的主人,無一例外,都在醒來后感覺身心前所未有的輕盈,困擾多年的心結或病痛竟都奇跡般地緩解了。
這些傳聞真假難辨,版本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夢里的“林歇”與那個被神化供奉的形象大相徑庭,他平凡、疲憊,甚至有些狼狽,像個鄰家的尋常弟兄。
混亂的局面讓十二州統轄機構的舊部們憂心忡忡。
蘇清微緊急召集了各州代表在天樞城議事,她面色凝重,直不諱:“各位,‘眠圣’的消失已引發民心動蕩,如今又冒出這些真假難辨的‘托夢’之說,長此以往,必有奸邪之輩借機生事。我提議,立即重建統轄機構,遴選新的主事者,以雷霆手段穩定局勢,防范于未然。”
堂下眾人紛紛附和,認為此乃老成之舉。
唯有裴元朗,這位曾與林歇并肩作戰的昔日同袍,緩緩站起身,搖了搖頭。
“清微,諸位,我們都錯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滿堂議論,“你們還記得他離開前,在歸夢臺上問大家的最后一句話嗎?”
眾人一怔。
裴元朗的目光掃過全場,一字一句地復述道:“‘以后是你們告訴我,還想夢見什么。’”他從懷中取出一本已被翻得卷了邊的竹冊,正是那本抄滿了萬千百姓夢語的冊子。
“當今十二州,不是缺一個發號施令的頭領,是怕我們這些人,骨子里又想找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來管著自己。”
他輕輕拍了拍竹冊,發出沉悶的聲響:“真正的林歇,早就把他自己,把他所代表的那份至高無上的權柄,拆散了。拆成了一碗能暖身的粥,一聲疲憊的打呼,一句‘我也困了’的尋常抱怨。他把權力還給了每一個做夢的人,我們又何必急著再把它撿起來,重新鑄成一尊冰冷的神像?”
與此同時,無人知曉的北方邊陲,一個叫“北望村”的小村落里,林歇正蜷在一間堆滿干草的柴房角落,身上裹著一張散發著霉味的破舊毛毯,睡得正香。
小黃犬就趴在他的胸口,隨著他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黑亮的耳朵不時警覺地抖動一下。
自從離開歸夢臺,它便能清晰地感知到天地間那些冒充“林歇托夢”而產生的龐雜念力波動,駁雜而虛浮,像是水面上的油花。
某天夜里,村里來了一名自稱“夢使”的游方道士。
他在村中唯一的空地上搭起法壇,宣稱自己得了眠圣真傳,能為人代償心魔,引渡善夢,只需奉上足夠的香火錢。
不少被噩夢困擾的村民信以為真,紛紛圍攏過去。
林歇被吵醒,從柴房門縫里看了一眼,便看穿了那道士的底細——不過是個懂些粗淺幻術的江湖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