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冬,十二月下旬
長白山脈,抗聯秘密營地“鷹巢”
寒風卷著雪沫,如同無數冰冷的沙礫,抽打在陳峰的臉上。他站在營地邊緣一株枯死的白樺樹下,身上那件繳獲自日軍的黃呢軍大衣早已被磨得發白,肩頭落滿了積雪,仿佛與這蒼茫的雪原融為一體。他極目遠眺,視線所及,唯有起伏的白色山巒和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空,整個世界寂靜得只剩下風雪的嗚咽。
距離上次成功襲擊日軍“集團部落”臨時物資轉運點,已過去半月有余。那場戰斗雖然繳獲了一批寶貴的糧食和少量danyao,卻也徹底暴露了他們在這一帶活動的蹤跡。佐藤英機像一條被激怒的毒蛇,調動了遠超以往的兵力,配合新調來的“滿洲國”靖安軍,對長白山東麓展開了拉網式的“冬季大討伐”。陳峰和他的“鐵血義勇隊”(現已名義上編入抗聯序列,但保留了獨立作戰的靈活性)被迫不斷轉移,最終撤入了這片更為荒僻、地勢也更險峻的原始林海。
“鷹巢”營地,與其說是營地,不如說是一個依托天然山洞和簡易窩棚構建的臨時棲身之所。氣溫已降至零下三十多度,呵氣成冰。戰士們蜷縮在篝火旁,盡可能地靠近那微弱的熱源,許多人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菜色。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極端嚴寒,正在悄無聲息地侵蝕著這支隊伍的戰斗力。
陳峰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轉身走向最大的那個山洞。洞口,老煙槍正佝僂著身子,用一把小刀仔細地削著一塊凍硬的鹿肉干,他的動作緩慢而穩定,但眉宇間那一道道深如刀刻的皺紋里,似乎也填滿了風霜。
“隊長,”老煙頭沒抬頭,聲音沙啞,“哨位都安排好了,三里地外放了暗樁。這鬼天氣,小鬼子的大部隊進不來,就怕他們的‘挺身隊’摸上來。”
陳峰點了點頭,“挺身隊”,那是關東軍效仿他們“鐵血義勇隊”模式組建的特戰小隊,成員多是精通山地作戰、心狠手辣的的老兵,專門勇于潛入山林,執行斬首和破壞任務。佐藤英機這一手,學得很快。
“糧食還能撐幾天?”陳峰問道,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省著點,七八天。”老煙槍終于抬起頭,混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憂慮,“關鍵是鹽和藥,快見底了。好幾個娃子凍傷了腳,再不用藥,怕是要保不住。”
陳峰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穿越前在特種部隊,后勤保障是何等完善,凍傷膏幾乎是單兵標配。而在這里,一支磺胺粉,一罐凡士林,都可能需要用戰士的鮮血去換取。這種時代落差帶來的無力感,時常像冰冷的鐵絲纏繞著他的心臟。
“知道了。”他簡短地應了一聲,邁步走進山洞。
山洞里比外面暖和些,但空氣混濁,彌漫著柴火、汗水和傷患特有的氣味。林晚秋正蹲在一個發著低燒的小戰士身邊,用雪水浸濕的布巾給他擦拭額頭。她原本白皙的臉頰被凍得通紅,手指也略顯紅腫,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和堅定。昔日富商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已是隊伍里不可或缺的戰地醫護和情報梳理者。她利用教會學校學來的西醫基礎,加上向當地采藥人請教的中草藥知識,硬是搭建起了一個簡陋卻有效的醫療體系。
看到陳峰進來,林晚秋抬起頭,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小戰士情況暫時穩定。
陳峰走到鋪著軍事地圖(一張精心拼接、反復描畫的地形草圖)的木桌前。趙山河正和幾個分隊長圍在那里,低聲討論著什么。趙山河比一年前更加精悍,胡子拉碴,眼神卻像鷹隼一樣銳利,只是左臂上新增的一道刀疤,無聲訴說著最近幾次遭遇戰的兇險。
“隊長,”趙山河見陳峰過來,用鉛筆點著地圖上一個被標記為紅色的區域,“派去三道溝的人回來了,李老四那邊……聯系不上。他那個屯子,被鬼子并到‘集團部落’里去了,外面設了崗樓,鐵絲網,根本進不去。”
李老四是這一帶的老獵戶,也是義勇隊重要的外圍眼線和物資補充點之一。失去這個據點,意味著他們不僅斷了一條情報來源,也少了一個可能的越冬物資補給渠道。
“狗日的小鬼子!這是要把咱們活活困死、凍死在這山里!”一個脾氣火爆的分隊長忍不住罵了一句,拳頭砸在木桌上,震得地圖邊緣的煤油燈火苗搖曳不定。
山洞內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洞外風雪的呼嘯。
陳峰的目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從他們現在的位置“鷹巢”,到已被封鎖的三道溝,再到更遠處標記著日軍據點和主要交通線的區域。他的大腦飛速運轉,過濾著所有已知信息,試圖在絕境中尋找那一線生機。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陳峰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佐藤想困死我們,我們就偏要動起來。他以為大雪封山,我們寸步難行,但這大雪,同樣也能掩蓋我們的行蹤。”
他伸出手指,點向地圖上一個位于他們西北方向,距離約六十里的地點。
“黑瞎子洼,”陳峰的目光掃過趙山河和其他分隊長,“那里有一個偽軍的秘密給養點,規模不大,守衛相對薄弱。最重要的是,它靠近邊境線,偶爾會有蘇聯方面的‘影子商人’在那里活動。”
“蘇聯人?”趙山河眉頭緊鎖,“老毛子靠得住嗎?他們跟鬼子不是有中立條約?”
“官方態度曖昧,但邊境地區,總有為了利益敢于冒險的人。”陳峰解釋道,這是他上次冒險穿越烏蘇里江與蘇聯遠東情報部門短暫接觸后獲得的信息碎片。“我們需要藥品,需要鹽,可能的話,還需要搞到一部電臺。黑瞎子洼,是目前我們唯一有可能同時達成這幾個目標的地方。”
“風險太大。”負責偵察的分隊長提出異議,“六十里雪路,還要繞過至少兩個鬼子巡邏區。就算到了,萬一情報有誤,或者偽軍加強了守備,就是自投羅網。”
“所以,需要精干小隊,輕裝疾進。”陳峰看向趙山河,“山河,你帶主力留在‘鷹巢’,鞏固防御,照顧傷員。我帶‘尖刀組’去。”
“隊長,這太危險了!你是主心骨,不能輕易涉險!”趙山河立刻反對。
陳峰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話,眼神銳利:“正因為我是隊長,才必須去。這次行動的關鍵不在于強攻,而在于精準的判斷和滲透,這方面,‘尖刀組’最合適。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我們需要和外界建立聯系,哪怕是極其脆弱的一條線。否則,我們真會成為迷失在這雪原里的孤魂野鬼。”
他的話語中透出的沉重感,讓趙山河和其他人無法再反駁。他們都知道,陳峰肩上背負的,遠不止眼前這幾十號人的生死。
會議在凝重的氣氛中結束,分隊長們各自下去準備。陳峰獨自走到山洞深處,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塊磨損嚴重的懷表。這是林晚秋在他上次負傷時,悄悄塞進他手里的,據說是她祖父的遺物。表蓋內側,嵌著一張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是林晚秋學生時代的模樣,笑容溫婉,與如今奔波于烽火硝煙中的她判若兩人。
凝視著照片,陳峰冰冷的眼神稍稍融化。穿越之初,他只想作為一個歷史的旁觀者,盡可能保存自己,靜待命運的安排。但目睹了太多的鮮血和苦難,結識了這些將生命托付給他的戰友,擁有了林晚秋這份亂世中珍貴的情感,他早已無法抽身。每一次決策,都關乎生死;每一步行動,都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連鎖反應。這種沉重的使命感,有時幾乎讓他窒息。
“又在看照片?”輕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陳峰迅速合上懷表,收回衣內,轉過身。林晚秋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野菜湯。
“趁熱喝點。”她把碗遞過來,目光落在陳峰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決定要去了?”
“嗯。”陳峰接過碗,溫熱粗糙的陶碗傳遞來一絲短暫的暖意。
“我知道攔不住你。”林晚秋在他身邊坐下,聲音很輕,“一定要小心。佐藤……他就像影子一樣盯著我們。我總覺得,這次‘討伐’,沒那么簡單。”
女人的直覺,尤其是在殘酷環境中磨礪出的直覺,往往準得可怕。陳峰也有同感。佐藤英機的圍剿,步步緊逼,卻又留有余地,仿佛不是在急于消滅他們,而是在……驅趕,或者試探。
“放心。”陳峰喝了一口寡淡的菜湯,胃里稍微舒服了些,“我會把‘尖刀組’完整地帶回來。營地這邊,傷員就拜托你了。特別是那個發燒的小戰士……”
“我會盡力。”林晚秋用力點頭,隨即,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塞到陳峰手里,“帶上這個。”
陳峰打開油布,里面是一支半舊的鋼筆,和一個小小的筆記本。
“如果……如果遇到蘇聯人,或許用得上。”林晚秋低聲說,“我教你那幾個俄語單詞,還記得嗎?”
陳峰看著手中的筆和本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個文字和信息都極度匱乏的時代,林晚秋總能在細節上給他最及時的支持。他點了點頭,將東西仔細收好。
就在這時,洞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負責與山下秘密交通站聯系的情報員回來了,帶回來了一個包裹和一封密信。
包裹里是幾份過期的日偽報紙和一些零散的信息。密信則來自仍在沈陽周邊活動的蘇明月。
陳峰迅速展開密信,借著篝火的光芒閱讀。蘇明月的字跡娟秀而有力,內容卻讓陳峰的心再次收緊。信中提到,佐藤英機近期頻繁調動特務機關的人員,似乎在進行一項秘密調查,調查方向直指“鐵血義勇隊”內部可能存在的“異常”,包括陳峰本人那過于精準的戰術預判和某些“不合時宜”的軍事知識。同時,蘇明月警告,日軍可能利用冬季圍困,策反意志不堅定的抗聯人員,尤其是原屬山林隊、紀律性較差的部分。
“內部……‘異常’?”陳峰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信紙,眉頭緊鎖。佐藤果然沒有放棄對他的探究。這個精明的對手,似乎已經開始超越常規的軍事思維,試圖從更本源的角度來理解他這個“不可控變量”。
而內部的隱患,則更讓人憂心。隊伍在不斷收攏殘兵和零散抗日力量的過程中,成分難免復雜。在極端艱苦的環境下,忠誠與背叛,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他將密信湊近火苗,看著它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必須盡快行動了。黑瞎子洼之行,不僅是為了物資,或許也能從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帶的“影子商人”口中,探聽到一些關于佐藤動向的風聲。
夜幕徹底籠罩了山林,風雪似乎更大了些。陳峰親自挑選的“尖刀組”十二名隊員,已在洞口集結完畢。這些人都是跟隨陳峰已久的老兵,精通射擊、格斗、野外生存,更重要的是,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和絕對的忠誠。他們檢查著各自的裝備:膛線都快磨平了的buqiang、精心保養的短槍、數量有限的子彈、磨利的匕首、以及每人僅夠維持數天的炒面和一小包鹽。
沒有豪壯語,只有眼神交匯間的信任與決絕。
陳峰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洞口為他送行的林晚秋、趙山河和老煙槍,用力點了點頭,隨即轉身,率先踏入了無邊的風雪之中。
十二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原上。
六十里的山路,在平時或許不算什么,但在齊膝深的積雪和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中,每一步都是對意志和體能的極限考驗。陳峰走在隊伍最前面,依靠著星辰和腦海中記憶的地形圖修正方向。寒風像刀子一樣割過暴露的皮膚,積雪灌進破損的靴子里,很快融化又凍結,帶來刺骨的疼痛和麻木。
他們避開可能設有暗哨的山梁,盡量沿著背風的谷地前進。途中,他們發現了一串新鮮的滑雪板痕跡,方向正指向黑瞎子洼。
“鬼子‘挺身隊’?”一名隊員壓低聲音,警惕地環顧四周。
陳峰蹲下身,仔細察看痕跡的深淺和間距,搖了搖頭:“不像。滑雪技術一般,人數不多,大概三四人。可能是zousi者,或者……就是我們想找的‘影子商人’。”
這個發現讓隊伍的氣氛更加緊張,也帶上了一絲期待。
經過一夜加一個白天的艱難跋涉,在第二天黃昏時分,他們終于抵達了黑瞎子洼外圍。這是一片被原始森林環抱的洼地,一條封凍的小河蜿蜒穿過。洼地深處,隱約可見幾座低矮的木刻楞房子,屋頂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幾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房子周圍用原木搭建了簡易的圍墻,門口有哨兵的身影在走動。
陳峰舉起繳獲的日軍望遠鏡,仔細觀察。守衛的士兵穿著偽軍的土黃色棉軍裝,抱著槍,縮著脖子,在寒風中不停地跺腳,顯得無精打采。圍墻內的空地上,堆放著一些用帆布蓋著的物資,看輪廓像是箱子和麻袋。一切似乎都與獲得的情報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