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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雪夜窯火

      民國二十年,冬。沈陽城郊的雪,下得沒個章法。

      鉛灰色的天剛蒙蒙亮,碎雪就裹著西北風砸下來,打在廢棄磚窯的破窗欞上,發出“沙沙”的響,像極了日軍軍靴踩在雪地里的聲音——這聲音最近總纏在陳峰耳邊,連夜里淺眠時,都能夢見北大營操場上那片染血的雪,凍得硬邦邦的,踩上去能聽見冰碴碎裂的脆響。

      磚窯里飄著淡淡的硝煙味,混著草藥的苦澀。陳峰靠在窯壁上,手里攥著一把漢陽造,槍管上纏著兩圈舊布條,是林晚秋昨天找出來的,說能擋點寒氣。他正低頭打磨槍管下的簡易支架,木頭是從附近破廟里拆的香案腿,表面被砂紙磨得光滑,支架頂端嵌著一塊銅片,用來固定槍管——這是他琢磨了三天的“穩槍器”,沒衛星定位,沒光學瞄準鏡,只能靠這些土辦法提升射擊精度。

      “峰哥,再磨就把槍管磨薄了。”

      趙山河的聲音從窯深處傳來,帶著點沙啞。東北軍上尉正蹲在一堆稻草旁,給幾個傷員包扎傷口,他的藍布軍裝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凍得發紅的手腕,手上沾著草藥汁,黑乎乎的,和他臉上的煙灰混在一起,倒比平時多了幾分煙火氣。

      陳峰抬頭看了眼,窯里攏著三堆火,都是用碎木頭和干草燒的,火苗不大,卻把每個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傷員有五個,都是上次襲擾日軍鐵路時掛的彩,其中兩個傷了腿,躺在稻草上,蓋著林晚秋從家里帶來的綢緞被子——那是林家糧棧用來裹糧食的,現在成了最金貴的御寒物。

      “磨光滑點,減少摩擦。”陳峰把槍舉起來,對著窯口的光亮瞄了瞄,視線穿過用老花鏡鏡片改的簡易瞄準鏡,落在遠處雪地里的一棵枯樹上。鏡片有點模糊,他用袖口擦了擦,指尖觸到鏡片邊緣的缺口,那是上次狙擊日軍小隊長時,被流彈崩的。

      上次拿槍,他趴在雪地里等了兩個小時,西北風刮得臉生疼,手指凍得幾乎握不住槍。最后子彈從日軍小隊長的太陽穴穿過去,干凈利落,卻也讓佐藤英機盯上了——這幾天日軍的巡邏隊明顯多了,還帶著軍犬,把城郊的村子搜了個遍,像是在找什么人。

      “老煙槍怎么還沒回來?”趙山河放下手里的繃帶,走到陳峰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窯外,“按理說,這個點該帶早飯來了。”

      陳峰放下槍,眉頭皺了皺。老煙槍每天天不亮就去城里,要么從林世昌的糧棧運糧食,要么從街頭小販那打聽消息,從沒遲過。今天雪大,路不好走,但也不該到現在還沒動靜。

      “再等等。”陳峰說,聲音很沉,“他熟路,應該沒事。”

      話剛說完,窯口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喘息。眾人都抬頭看過去,只見老煙槍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身上的棉襖全濕透了,雪水順著衣角往下滴,凍成了冰碴。他手里還攥著一個布包,布包上沾著黑紅色的東西,像是血。

      “出事了!”老煙槍一進門就癱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咳嗽,咳得臉都紅了,“王大叔……王大叔被抓了!”

      王大叔是附近王家村的村民,之前一直幫他們運物資,把林世昌糧棧的糧食從城里偷偷運到磚窯,為人老實,話不多,每次來都給傷員帶幾個烤紅薯。陳峰心里一沉,走過去扶他起來:“怎么回事?日軍抓他干什么?”

      “還不是因為上次運糧的事!”老煙槍喝了口趙山河遞過來的熱水,才緩過勁來,“今天早上我去糧棧,看見日軍把王家村圍了,說是要找‘通匪’的人。王大叔沒跑掉,被他們綁在村口的老槐樹上,我聽黃包車夫說,日軍在問他……問他把糧食運給誰了。”

      陳峰的手指攥緊了,指節泛白。他知道,“通匪”是日軍的借口,他們真正要找的,是那個能精準狙殺小隊長的人——也就是他。王大叔只是個普通村民,卻要替他們扛下這些。

      “不行,得去救他!”趙山河一下子站起來,手按在腰間的shouqiang上,“王家村離這才三里地,我帶幾個人過去,把日軍引開,你們趁機把王大叔救出來!”

      “不行。”陳峰搖頭,“日軍既然敢圍村,肯定帶了不少人,你去了就是送死。”

      “那也不能看著王大叔被他們折磨!”趙山河急了,聲音提高了幾分,“上次襲擾鐵路,他幫我們扛了兩箱子彈,現在他有難,我們能不管?”

      窯里靜了下來,沒人說話。傷員們都看著陳峰,眼神里有擔憂,也有期待。林晚秋從里屋走出來,她剛給傷員換完藥,白大褂上沾著草藥汁,頭發用一根布條綁著,顯得很干練。她走到陳峰身邊,輕聲說:“我和蘇大姐聯系過,她的人在王家村附近有個聯絡點,可以幫忙接應。”

      蘇明月是ong地下黨員,上次營救被捕學生時,陳峰和她合作過一次。她的人多是工人和學生,熟悉城里的情況,城郊的聯絡點也隱蔽,有她們幫忙,確實能多幾分把握。

      陳峰沉默了幾秒,走到窯口,掀開簾子往外看。雪還在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遠處的王家村方向,隱約能看見幾縷黑煙,像是日軍在燒房子。他深吸了口氣,冷空氣嗆得肺疼,卻讓他的腦子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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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劃這樣定。”陳峰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冷靜得像冰,“趙山河,你帶三個弟兄,每人拿一把漢陽造,去王家村東頭的破廟,等我信號,朝日軍的崗樓開槍,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記住,只開槍,別硬拼,打幾槍就撤。”

      “我呢?”老煙槍急忙問,他雖然年紀大了,但熟悉王家村的路,哪里有胡同,哪里有柴房,他都清楚。

      “你帶林晚秋去聯絡點,和蘇明月的人匯合,”陳峰說,“等日軍被引開,你們從村西頭進去,找到王大叔,把他救出來,然后從后山的小路回磚窯——林晚秋,你帶好急救包,王大叔可能受傷了。”

      “那你呢?”林晚秋看著陳峰,眼神里有擔憂。她知道陳峰要干什么,上次狙擊日軍小隊長,他就是一個人埋伏在遠處,這次肯定也是。

      “我去村北的山坡上,”陳峰拿起那把改造過的漢陽造,檢查了一下彈匣里的子彈,“那里視野好,能看見日軍的動向,你們一旦遇到危險,我會開槍掩護你們。”

      “太危險了!”林晚秋脫口而出,“山坡上沒有掩護,日軍要是發現你,你根本跑不掉!”

      陳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是把槍背在背上,又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別在腰上。他知道危險,但現在沒有更好的辦法——王大叔不能死,不僅是因為他幫過他們,更因為如果他招供了,磚窯這個據點就會暴露,里面的傷員,還有這幾天積攢的物資,都會毀于一旦。

      “放心,我有分寸。”陳峰拍了拍林晚秋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單薄,隔著棉襖都能感覺到她在發抖,“記住,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要回頭,先把王大叔救出來。”

      林晚秋咬了咬嘴唇,沒再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陳峰:“這個你拿著,擦汗,也能……也能包扎傷口。”手帕是淺藍色的,上面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是她自己繡的,平時都舍不得用。

      陳峰接過手帕,塞進懷里,觸手溫軟。他點了點頭,轉身對趙山河說:“現在就出發,雪大,能掩蓋腳印,動作快點。”

      趙山河用力點頭,從地上拿起一把漢陽造,又給三個弟兄分了子彈,幾人都是東北軍的老兵,雖然打了敗仗,但士氣還在,眼神里透著一股狠勁。老煙槍也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對林晚秋說:“林小姐,跟我來,咱們走小路,比大路近。”

      眾人很快分好隊,先后走出磚窯。陳峰最后一個離開,他回頭看了眼窯里的傷員,其中一個傷了腿的小兵,正用袖子擦眼淚,嘴里念叨著“王大叔一定會沒事的”。陳峰深吸了口氣,轉身走進風雪里。

      雪比想象中更大,剛走幾步,鞋子就陷進了雪里,冰涼的雪水滲進襪子,凍得腳趾發麻。陳峰把棉襖的領子豎起來,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眼睛,朝著村北的山坡走去。他走得很快,腳步很輕,盡量不留下太深的腳印——在雪地里,腳印就是最好的路標,無論是對自己人,還是對日軍。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終于到了山坡下。山坡不高,也就幾十米,但很陡,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很滑。陳峰手腳并用地往上爬,棉襖上沾了不少雪,凍成了冰殼,沉甸甸的。到了山頂,他找了個背風的土坡,趴了下來,雪立刻滲進了棉襖,后背一陣冰涼。

      他從懷里掏出瞄準鏡,裝在漢陽造上,然后慢慢抬起槍,對準王家村的方向。

      村里的情況一目了然。日軍把王家村圍得水泄不通,大約有三十多人,都穿著黃色的軍裝,背著三八式buqiang,有的站在村口的崗樓里,有的在村里巡邏,軍犬的叫聲時不時傳來,刺耳得很。村口的老槐樹上,綁著一個人,正是王大叔,他的棉襖被撕破了,露出里面的單衣,身上有不少血跡,頭垂著,不知道是死是活。

      陳峰的手指放在扳機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能看見一個日軍軍官正站在王大叔面前,手里拿著一根馬鞭,時不時抽打王大叔的身體,嘴里還在喊著什么,雖然聽不清,但能猜到是在逼問。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槍聲。

      “砰!砰!砰!”

      是趙山河他們,在村東頭的破廟開槍了。日軍立刻亂了起來,崗樓里的日軍紛紛跑出來,朝著破廟的方向跑去,巡邏的日軍也加快了腳步,村里只剩下幾個日軍看守王大叔。

      機會來了。

      陳峰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讓自己的心跳慢下來。他通過瞄準鏡,鎖定了一個看守王大叔的日軍,那個日軍正背對著他,手里拿著槍,警惕地看著村東頭的方向。陳峰計算著風速——西北風,每秒大約三米,需要稍微往左偏一點。

      他的手指慢慢扣動扳機。

      “砰!”

      槍聲很悶,被風雪掩蓋了不少。子彈從槍管里飛出,穿過風雪,精準地擊中了日軍的后心。日軍哼都沒哼一聲,倒在雪地里,血立刻滲了出來,染紅了周圍的雪。

      剩下的幾個日軍嚇了一跳,紛紛轉頭,不知道子彈是從哪里來的。陳峰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又開了一槍,這次擊中的是另一個日軍的肩膀,那個日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手里的槍掉在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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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陳峰對著懷里的電臺小聲說——這是林世昌偷偷給他的,只能近距離通話,“林晚秋,日軍注意力在東邊,你們趕緊進去!”

      電臺里傳來林晚秋的聲音,帶著點急促:“收到,我們已經到村西頭了,老煙槍說從柴房后面的胡同進去,能到老槐樹下。”

      陳峰點點頭,繼續開槍,掩護他們。他又擊中了一個日軍,剩下的兩個日軍不敢再待在原地,朝著村東頭跑去,顯然是怕被冷槍擊中。

      很快,陳峰就看見兩個身影從村西頭的柴房后面跑出來,是林晚秋和老煙槍,還有兩個穿著便衣的人,應該是蘇明月的地下黨。他們跑到老槐樹下,老煙槍拿出一把小刀,開始割綁著王大叔的繩子,林晚秋則立刻蹲下來,檢查王大叔的傷勢。

      陳峰松了口氣,剛想把槍收起來,突然看見村里跑出來幾個日軍,手里拿著機槍,朝著林晚秋他們的方向開槍。

      “不好!”陳峰心里一緊,立刻開槍,擊中了一個日軍的機槍手。但剩下的日軍已經躲到了墻角,開始朝著老槐樹下掃射,子彈打在樹干上,濺起木屑和雪沫。

      林晚秋他們被壓制在老槐樹下,動彈不得。老煙槍想站起來反擊,卻被一顆子彈擦傷了胳膊,疼得他齜牙咧嘴。林晚秋把王大叔護在身后,手里拿著一把shouqiang——是陳峰給她的,用來防身,她雖然沒開過槍,但此刻也只能咬著牙,瞄準日軍的方向。

      陳峰急了,他想再開槍,卻發現剩下的日軍都躲在墻角,根本沒有射擊角度。他抬頭看了眼,發現村東頭的槍聲停了,應該是趙山河他們撤了,日軍的注意力又轉了回來,開始朝著山坡的方向搜索。

      “林晚秋,你們趕緊撤!”陳峰對著電臺喊,“日軍要過來了!”

      “不行!王大叔還沒醒!”林晚秋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傷得太重,我們抬不動他!”

      陳峰咬了咬牙,看了眼遠處正在朝山坡走來的日軍,大約有十幾個人,手里拿著槍,正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這里了,再待下去,不僅救不了林晚秋他們,自己也會被包圍。

      但他不能丟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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