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霜降。
沈陽城郊的衰草在晨曦中泛著慘白,像極了出殯時撒的紙錢。陳峰蹲在一處被炮火掀去半邊的土坡后面,指節因過度用力攥緊buqiang而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這把三八式buqiang的木質槍托上還殘留著原主人的暗紅手印,那是三天前從日軍巡邏兵尸體上扒下來時蹭上的。
風裹著遠處奉天城零星的槍聲,還有南滿鐵路上火車汽笛的嘶鳴——那是日軍運送兵員和軍火的專列,每隔兩小時就有一趟,規律得令人窒息。他微微側頭,樹影稀疏處能望見身后洼地里的景象:二十七名穿著破敗灰布軍裝的東北軍士兵蜷縮在將熄的篝火旁,每個人臉上都結著血與泥的硬殼,槍托上掛著匆忙出逃時搶出來的包袱,露出半截小棉襖的,是王二柱惦記著未出世孩兒的念想。
“隊長。”趙山河從洼地爬上來時喘著粗氣,軍帽歪斜著露出纏著繃帶的額頭,左胳膊吊在胸前——那是北大營突圍時被日軍子彈咬去的血肉,“老煙槍帶回消息,小鬼子開始挨家查戶口了,男丁都要去‘維持會’登記。”
陳峰的視線仍定是在那片被劃為“警戒區”的高粱地。三天前從北大營沖出來的五十六人,如今只剩二十七人。不是戰死,是逃了——當親眼看見戰友被機槍成片掃倒,當聽見潰散者的慘叫被馬蹄聲踏碎,信念比肉體更快地崩解成粉末。
“老煙槍在哪?”陳峰的聲音砂紙般粗糙。三天里他睡了不到四個時辰,其余時間都在教這些只會正步走的士兵如何匍匐前進、如何利用地形。這些訓練在現代化特種部隊只需兩周,而現在他們可能只有兩小時。
“在煮米湯。晚秋小姐也在,問你喝不喝一碗。”趙山河瞥見他干裂的嘴唇,“她說你傷口該換藥了。”
陳峰這才想起林晚秋。突圍那夜在西門遇見她時,米色洋裝下擺浸著深色血漬,可攥著日軍布防圖的手指卻穩如磐石。她是沈陽商會副會長林世昌的獨女,本該在教會學堂彈鋼琴的雙手,此刻正給傷兵剝下粘著腐肉的繃帶。
“先緊著孩子們。”陳峰起身時晃了晃,三天里唯一的食物是昨天半塊窩頭,“陪我去看高粱地。”
趙山河怔住:“不是往錦州撤?張司令的命令……”
“錦州?”陳峰眼底掠過一絲痛楚。他知道明年開春那里就會淪陷,知道整個東北將淪為偽滿洲國,知道這些士兵期盼的援軍永遠不會來。但他只能掐緊掌心:“日軍正在錦州方向增兵。我們現在去,就是往絞索里鉆脖子。”
提到北大營,趙山河眼眶驟然通紅,一拳砸在樹干上:“狗日的小鬼子!還有上頭那幫龜孫!不讓抵抗不讓開槍!眼睜睜看著弟兄們被屠!”
“所以得換個活法。”陳峰指向那片在秋風中起伏的高粱海,“明早有支十人巡邏隊經過,帶兩挺輕機槍。搶下它,我們才有下一頓飯的指望。”
趙山河眼睛亮起又黯:“可弟兄們……好多連槍栓都拉不利索。”
“那就練到利索。”陳峰轉身走向洼地,“叫醒所有人,現在。”
二
篝火添了新柴,火星噼啪炸裂如微縮的炮火。陳峰用樹枝在泥地上劃出戰術圖,將二十七人分成三組:“一組北邊土坎截后路,二組南邊樹叢狙前鋒,三組隨我沖鋒拼刺刀——記住,刺刀不格擋,專捅肋骨下三寸!”
王二柱舉起的手在發抖,軍裝袖口長出半截:“陳長官……要是打不過呢?鬼子槍法忒準……”幾個聲音跟著附和:“不如去錦州找張司令……”
“援軍?”趙山河一腳踢散篝火,“真要有援軍,北大營三千弟兄怎么會血染黃土?!”火星濺到王二柱袖口,燙出一個焦黑的洞。
寂靜中只剩風聲嗚咽。陳峰走到王二柱面前蹲下:“二柱,家住大東區?”
“哎……我娘和媳婦還在里頭,媳婦下月就要生了……”
“想見她們嗎?”陳峰聲音沉靜如水,“現在逃跑,這輩子都見不著。但要是搶下鬼子的機槍——”他目光掃過每一張灰敗的臉,“我們就能殺回奉天城。”
老兵李老栓突然站起,臉上刀疤在火光中如蜈蚣扭動:“老子跟小鬼子拼了!窩囊氣受夠了!”二十多人相繼起身,吼聲震落坡上積土:“搶槍!回家!”
陳峰卻看向洼地邊緣。老煙槍正給兩個孤兒喂米湯,林晚秋用布條蘸水擦拭孩子臉上的污垢。她穿著從死者身上扒下的灰布衫,發梢還沾著昨夜搶救傷兵時的血沫。
“陳長官,”老煙槍咳嗽著摸向空煙袋,“城里情況壞了……林會長被扣在維持會,鬼子要五萬大洋‘建設共榮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