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堂后隔間里,苦澀的草藥味濃得化不開,混雜著林晚秋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塵土氣。昏黃的光柱斜斜切過床沿,照亮了那張攤開的城防圖,也照亮了陳峰眼中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的手指,如同鐵鑄的標尺,重重戳在圖紙上北大營西北角那個標注著“舊排水涵洞,未封堵”的位置。指尖下的牛皮紙發出輕微的呻吟。
“這里,”陳峰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直徑一米,直通城外荒地。鬼子只要派一支精銳小隊,攜帶炸藥和輕機槍,夜里從這里鉆進去…”他的手指在圖上猛地劃出一道鋒利的直線,直插營區腹地,“炸掉danyao庫,控制指揮部,再配合北、東兩個薄弱點的強攻…整個北大營,一夜之間,就會變成煉獄!”
圖紙上營房間大片開闊地的標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已浸滿鮮血。沒有掩體,沒有縱深,士兵在突襲下沖出營房,就是活靶子!趙山河和他的兄弟們…
一股混雜著憤怒、無力與巨大悲愴的濁氣堵在陳峰胸口,悶得他幾乎窒息。歷史冰冷的車輪聲,仿佛就在耳邊轟隆作響。
林晚秋半靠在枕上,腳踝被夾板和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黑色膏藥緊緊包裹,疼痛稍緩,心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看著圖紙上那觸目驚心的漏洞,聽著陳峰冰冷卻精準的語,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這不是危聳聽,這是即將發生的現實!父親書房的爭吵,佐藤英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還有方才街頭那碾過心頭的鋼鐵洪流…所有碎片瞬間拼湊成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那…那怎么辦?”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無助地看向陳峰,“趙連長…他…”
“圖必須送到他手上!”陳峰斬釘截鐵,猛地將圖紙卷起,動作利落而決絕,“哪怕只能讓他手下一個班多一分警覺,在那一刻…也許就能多活下來一個!”他小心翼翼地將圖紙塞回粗布褂子最內層,緊貼著滾燙的胸膛,仿佛那薄薄的紙張承載著千鈞重量。
他轉頭看向林晚秋,眼神銳利如刀:“佐藤已經盯上你了,也盯上我了。你爹那邊,瞞不住。你現在回去,就是風口浪尖。腳傷正好是個由頭,閉門謝客,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說!記住,你只是不小心摔傷了!”
林晚秋用力點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倔強:“我知道!我…我能撐住!”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的恐慌,“你…你要小心!佐藤他…太可怕了!”
“他?”陳峰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對死亡本身的蔑視,“他等著看戲,我們就演給他看一場大的。”他不再多,蹲下身,將林晚秋重新背起。女孩的身體比剛才更輕了些,卻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
掀開同仁堂的布簾,外面依舊是鉛灰色的天空,沉悶得沒有一絲風。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灼,連黃包車夫的吆喝聲都顯得有氣無力。那支日軍“演習”隊伍留下的滾滾煙塵似乎還未完全散去,如同不祥的陰霾籠罩在城市上空。
陳峰背著林晚秋,避開大路,專挑僻靜小巷疾行。老煙槍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不遠不近地綴在后面,那雙渾濁的老眼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油滑市儈的表象下,是老兵對危險近乎本能的嗅覺。
---
林府,朱漆大門緊閉,門房老張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門房里來回踱步,不時伸長脖子透過門縫往外張望。小姐出去時還好好的,這都幾個時辰了,還沒回來!老爺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摔了茶杯,現在又一點動靜都沒了,更讓人心慌!
就在老張六神無主之際,一陣沉穩的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最終在林府大門前戛然而止。老張一個激靈,扒著門縫一看,頓時頭皮發麻!
一輛光亮的黑色福特轎車靜靜停在門口。車門打開,先下來兩個穿著黑色短褂、眼神凌厲的精悍漢子,一左一右站定。接著,一個穿著筆挺米白色獵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下了車,正是佐藤英機。他抬頭望了一眼林府氣派的門樓,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溫文爾雅卻毫無溫度的笑容。
老張連滾爬爬地沖向后院書房,聲音都變了調:“老爺!老爺!不好了!那個…那個佐藤太君來了!就在大門口!”
書房里,林世昌像一尊泥塑般癱坐在太師椅里,雙目無神地盯著書案上摔碎的青花瓷茶杯碎片。女兒倔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復在他腦海里攪動:“變成第二個朝鮮…亡國奴…”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苦心經營的家業,小心翼翼維持的平衡,在國破家亡的大勢面前,脆弱得如同這地上的瓷片。
老張的驚呼如同驚雷,將他從麻木的深淵里猛地炸醒。佐藤英機?他怎么會來?而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上血色盡褪,連嘴唇都在哆嗦。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快…快請!開中門!快!”林世昌的聲音嘶啞變形,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身上皺巴巴的綢緞長衫,試圖抹平那不存在的褶皺,仿佛這樣就能抹去心底巨大的恐慌。
厚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洞開。林世昌幾乎是踉蹌著沖到門廊下,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腰彎得極低:“佐…佐藤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有失遠迎,萬望恕罪!恕罪啊!”
佐藤英機步履從容地踏上臺階,目光在林世昌那張寫滿驚懼的臉上輕輕一掃,如同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他嘴角噙著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溫和依舊:“林會長客氣了。冒昧登門,打擾了。”他身后的兩個黑衣隨從如同門神般立在門口,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門內。
“哪里哪里!佐藤先生快請進!上茶!上好茶!”林世昌點頭哈腰,將佐藤英機迎入正廳,額角的冷汗已經控制不住地滲了出來。他感覺對方那溫和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著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賓主落座,上好的龍井氤氳著清香。佐藤英機姿態優雅地端起茶盞,輕輕拂去浮沫,卻并不飲用,目光落在林世昌強作鎮定的臉上,開門見山:
“林會長,今日商會同仁的慷慨解囊,解了萬寶山事件后維持地方秩序的燃眉之急,關東軍司令部深表感謝。”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尋常事。
林世昌的心卻猛地一沉。“慷慨解囊”?那是刺刀下的勒索!“深表感謝”?這是催命符前的開場白!他連忙擺手,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動著:“應該的!應該的!能為皇軍…能為地方秩序略盡綿薄之力,是林某的榮幸!”
“嗯。”佐藤英機微微頷首,放下茶盞,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兩把出鞘的匕首,直刺林世昌的眼睛,“只是…這奉天城,似乎總有些心懷叵測、不識時務之徒,妄圖破壞來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挑撥日中親善啊。”
來了!林世昌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他喉嚨發干,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是…是有些不知死活的暴民和學生…不過有皇軍坐鎮,掀不起風浪…”
“哦?”佐藤英機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魔力,“僅僅是…暴民和學生嗎?”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籠罩著林世昌,“今日午后,在貴府附近的一條小巷里,發生了一件…頗為蹊蹺的事情。令嬡林晚秋小姐,似乎受了些驚嚇,還扭傷了腳?”
轟!
林世昌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全身的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晚秋!受傷!小巷!佐藤果然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那個鄉下人…圖紙…巨大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瞬間浸濕了鬢角。
看著林世昌瞬間崩潰的反應,佐藤英機眼底閃過一絲滿意的、冰冷的嘲弄。他身體向后靠回椅背,恢復了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關切”:
“林小姐金枝玉葉,受了傷,實在令人痛心。更令人擔憂的是,當時與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身份不明的鄉下人。此人行粗鄙,身手卻頗為穩健。在這多事之秋,林會長身負商會重任,家中女眷更要格外小心才是。莫要被一些…別有用心之徒利用,引火燒身啊。”他特意在“別有用心”和“引火燒身”幾個字上,加了重音。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林世昌的心口。威脅!赤裸裸的威脅!佐藤英機不僅知道晚秋偷溜出去受傷,更知道那個鄉下人的存在!他甚至暗示晚秋可能被“利用”!林家…完了!
林世昌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面如死灰,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他幾乎癱軟在椅子上。他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佐…佐藤先生…誤會!一定是誤會!晚秋她…她年紀小不懂事…一定是…是意外…那個鄉下人…我…我立刻叫人去查!查清楚!給太君一個交代!”
“查?”佐藤英機輕輕推了下眼鏡,鏡片閃過一道冷光,“林會長有心了。不過,這等小事,何須勞煩林會長親自動手?”他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關東軍情報科,自然會‘關照’這些可疑分子。至于林小姐…”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林世昌瀕臨崩潰的表情,才慢悠悠地繼續說道:“還是安心在家養傷為好。最近城里不太平,少出門,少接觸不相干的人,對大家都好。林會長是聰明人,當以家業為重,以商會同仁的前途為重。您說…對嗎?”
“對…對!太君說得對!”林世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晚秋她一定在家好好養傷!一步也不出去!林某…林某一定約束家人,全力配合皇軍,維持地方秩序!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很好。”佐藤英機終于露出了一個相對“真誠”的笑容,站起身,“林會長深明大義,帝國不會忘記朋友的忠誠。告辭。”他微微頷首,轉身便走,米白色的獵裝背影挺拔而冰冷,沒有一絲停留。
林世昌像被抽掉了全身骨頭,癱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內衫,黏膩地貼在身上。佐藤英機最后那句“不會忘記朋友的忠誠”,在他聽來,無異于最后的通牒。林家,已經被推到了懸崖邊上,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
陳峰背著林晚秋,繞到林府后巷一處相對隱蔽的角門。這里通常只有運送柴炭雜物的下人才走,此刻靜悄悄的。他將林晚秋小心地放下,讓她靠著冰冷的磚墻站穩。
“就到這里。”陳峰的聲音低沉而迅速,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巷口和墻頭,“記住我的話,閉門養傷,什么都別管。”
林晚秋忍著腳踝的刺痛,用力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后怕:“你…你一定要小心!佐藤他…”
“我知道。”陳峰打斷她,眼神沉靜如深潭,“進去吧。”他抬手,在角門上用特定的節奏輕重不一地敲了幾下。
很快,角門拉開一條縫,露出一張焦急的中年婦人的臉,是林晚秋的奶媽吳媽。她看到林晚秋狼狽的樣子和裹著夾板的腳,驚呼一聲:“小姐!我的老天爺!您這是怎么了?”連忙伸手將林晚秋扶了進去。
“吳媽,別聲張!扶我回房!”林晚秋低聲囑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巷子陰影中的陳峰,眼神復雜,包含了太多未盡之。
角門迅速關上,隔絕了內外。
陳峰沒有立刻離開,他像一尊融入了陰影的雕像,靜靜立在墻根下,側耳傾聽著墻內的動靜。直到確認里面沒有異常的喧嘩和騷動,只有吳媽低低的驚呼和攙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林晚秋暫時安全了,但林家這座看似堅固的堡壘,已經被佐藤英機撕開了一道裂口,風雨隨時可能灌入。
他轉身,對著不遠處一個堆滿破筐的角落,低聲道:“老煙槍。”
破筐后面立刻窸窣響動,老煙槍像只受驚的老鼠般鉆了出來,氈帽下那張滿是褶子的臉此刻繃得緊緊的,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悸未消:“陳…陳爺!嚇死俺了!那東洋轎子(指佐藤的車)真奔林府來了!俺親眼看著那瘟神進去的!”
“預料之中。”陳峰眼神冰冷,“他是在敲山震虎,給林家,也是給我看。”他不再廢話,“趙山河那邊,不能再拖。老規矩,你先去北大營東邊那片亂墳崗子附近踩點,看看有沒有生面孔晃蕩。我隨后就到。”
“得令!”老煙槍用力點頭,干瘦的身軀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敏捷,一貓腰,貼著墻根,像一道灰影般迅速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小巷深處。
陳峰抬頭望了一眼林府高聳的院墻,墻頭琉璃瓦在灰暗天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他不再停留,轉身,匯入奉天城午后愈發壓抑的街巷人流中。他的步伐沉穩依舊,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帶著一種千鈞的重量。那張緊貼胸口的圖紙,此刻仿佛烙鐵般滾燙。
---
北大營,東北軍第7旅駐地。
營區占地廣闊,高墻環繞,墻頭拉著銹跡斑斑的鐵絲網。營房多是青磚砌成,排列整齊,但許多墻皮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的磚石。訓練場上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懶散的士兵在樹蔭下叼著煙圈閑聊,槍隨意地靠在一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味、劣質煙草味和牲口棚傳來的淡淡臊氣混合的沉悶氣息。
一種無形的懈怠和壓抑籠罩著整個軍營,仿佛一潭即將腐敗的死水。
趙山河的連部設在一排營房的盡頭,門口掛著一塊掉了漆的木牌。此刻,連部里煙霧繚繞,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趙山河敞著軍裝上衣,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粗布襯衣,濃眉緊鎖,像兩條盤踞的蜈蚣。他嘴里叼著一根燃到半截的“老刀牌”香煙,焦躁地在狹窄的屋子里來回踱步,厚底軍靴踩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桌子上,攤著一張皺巴巴的、用鉛筆草草勾勒的簡易地圖,上面畫著幾個代表日軍演習區域的箭頭。
“他娘的!又來了!還他娘的是實彈!”趙山河猛地停下腳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圖跳了起來,煙灰缸里的煙灰撒了一桌,“演習?演他姥姥!炮彈落點離咱們的警戒哨就他娘的幾百米!榮參謀長(榮臻)那幫老爺倒好,一個‘避免沖突’的屁放下來,咱們就得當縮頭烏龜!弟兄們的肺都要氣炸了!”
桌子對面,坐著連副孫德勝,一個三十多歲、面容精悍的老兵油子。他拿起搪瓷缸子灌了一口涼白開,抹了把嘴,壓低聲音道:“連長,消消火。上面壓得緊,咱們能咋辦?旅座(王以哲)在北平,奉天城現在就是榮參謀長說了算。他老人家可是得了少帥(張學良)的嚴令,‘釁不自我開’!咱要是擦槍走火,捅了簍子,這身皮扒了都是輕的!”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屁的‘釁不自我開’!”趙山河眼睛都紅了,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怒獅,“人家都把炮口頂到咱腦門上了!還他娘的不算‘釁’?非得等鬼子沖進來,用刺刀把咱們都挑了,才算‘開’了?”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煙,辛辣的煙霧嗆得他一陣咳嗽,胸中的憋悶卻絲毫未減。
他想起了陳峰。那個神秘的家伙,幾天前就隱晦地提醒過他,日軍近期會有大動作,目標很可能就是北大營!當時他還半信半疑,甚至覺得對方危聳聽。可眼前這愈演愈烈、步步緊逼的“演習”,不正印證了那家伙的話嗎?一股寒意夾雜著對未知的恐懼,悄悄爬上趙山河的心頭。